幸存者
刘冰个展
2014.11.08 - 12.04

□ 一样都是幸存者

文/李宜斐

十年前,考上西安美院恐怕是刘冰一场命中注定的旅程。四年本科生涯里,她画了很多画,在她那些贴了封条的草稿本里,隐藏着太多私人的风景。如果你翻开询问,她会指着那些画面清晰地告诉你,那是“2004年,我想到‘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最好既有思考又有笑”,“这是2005年,因为手臂烫伤的原因,每天都疼得想哭时画的”,又或者是“2007年,夏天的傍晚有一大团蚊子绕在树梢”。

画了一张,又一张

那些年里的记录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若是拆成纸片,散落在空中也要飘上好久。我怀疑在那些年里,她每时每刻都随身揣着这么一个本子,痛时笑时发呆时感慨时怅然有失时便会掏出来画上一会儿。她在记录,也在画那些凭空想象的东西,“说他们是想象的,因为我画画从来不借助任何图片作为参考。也可以说,我是不懂得如何利用图片的。”

 “我喜欢把纸在画板上裱的服服帖帖的样子,也喜欢画完一张画后,用刀将四边划开,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它托在手里的时刻,这样,我是有很大的满足感的。可是,这种满足感稍纵即逝,很快便有感到彻头彻尾的虚空,很像是一只年富力强的胃,需要很多食物的补足。我画了一张,又一张,画画的时候我在教室里很安静。”那时候的她内向而封闭。整个世界似乎只有绘画才是最有趣的,而剩下的那些事情,做起来不过是“耽误时间”。

刘冰喜欢做自己能够控制得了的事情,绘画便是。“颜料挤在调色板上,有一支笔,一块画布就可以开始进行。绘画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行为,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很享受这个相对封闭的过程,在这个封闭安静的环境中,会产生很多个人的思考,这些思考最终又通过画面展示出来。”往往简单的事情蕴藏着强悍的力量。她在这件事情上也处理得简单直接——即使再大幅的绘画,也是在画布上直接起稿子。“那是真正从零开始一笔笔形成的世界”。她的画面没有层层罩染的推进,一切都在表面之上,野蛮生长而成的画面带着直接生猛的气息。

绘画这种附有及强手工感的劳作过程,使刘冰获得了一种农耕收获般的满足感。她就像是个沉默而敏感的农人,一边耕着地,一边偷瞟着身边剧烈变化中的世界。她画自己与想象中的动物朋友在枝头依偎取暖,也画那些整宿打着麻将的画室邻居。在2006年的春天,得益于朋友送的几只画框,她开始了自己第一张130×160cm的大画,画叫《苏醒》,与她众多手稿中反复描绘的场景相似,画面里的她拥着长着利齿的灰狼,簇拥着会笑的大猫,毫无顾忌地离自然很近。

一切都与当代艺术不沾边

在那段中国当代艺术刚刚崛起的时间段里,点开任何一个艺术类的门户网站,刘冰都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纷乱气息,她听说过那些冉冉升起的艺术明星,也偶尔看看各种个样的排行榜,身旁亦不乏在艺术市场崛起后夹裹其中发生不断变化的师友。但“我不觉得它们有朝一日能与我发生什么关系……这应该也是国民劣根性在我身上的集中体现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只是想下一张一定要画的比这一张好,而要想画的好,首先要多画。”

本科毕业之后,她搬过两次画室,去过西藏和四川,“在强烈的紫外线照耀下,我坐在一个破旧的廉价小茶馆里喝奶茶,我回想了很多事情,高兴的和不高兴的。但每一件,都与当代艺术不沾边”。西藏之旅能够实现却是因为一个月前刚刚卖了一张画。她在20出头的年纪里开始了卖画维生的日子,但对当代艺术却一直保持着冷眼旁观的姿势。三年的研究生学习时间里,她继续丰盛的创作,但最终没有参加毕业展览——学位证书在此时,似乎并没有什么重要。她带着自己在西安七年的记忆,与满满三大箱画返回出生地北京,但闭眼永远都会记得,从自己的宿舍走到画室,一共需要迈1228步。

2011年,回到北京后的日子在刘冰的描述里是“在家画画,养狗,也干点儿别的。生活很规律,看上去平淡清静”。这段时间似乎是有些低落的,她没有再刻意打开看过西安时期的任何一个作品。“因为带着过于沉重的过去是没有办法轻快的面对未来的。”她留意过家旁的一大群流浪狗,“它们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人管”。无能为力,是她在那段时间里深刻的体会。她将那时的感受记录在作品《女英雄》与《以后的我》中。两年间,她对城市的疏离情绪以及生活状态就像她的作品《两个世界》所描绘的那样——想象中的丛林在近旁,而城市在远方。

在偷窥终感受人的复杂

直到2012年的秋天,在完成《大树底下》后,她开始感到一切回归平静,“人”开始成为她画面中的主题。“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想法都有了改变。仔细想,影响整个世界的,除了极大的自然灾难之外,无非就是人在改变着整个世界。而自己之前的那些创作,之后再看,就觉得确实没有太大的意思了。我开始对更多复杂的东西感兴趣。”

但即使她经常会好奇人群热闹的景象,自己所处的仍是一种“偷窥”的状态,她对“人”的观察来自于角落里的旁观与偷听。她不喜欢参与。“其实我也知道,停下来两三天或是两小时不画画,把自己放在人群里也并不会影响什么,但对于我,常常就是在画布前不想放下。”观察人的多重复杂性,那些表面与内在的冲突不和,那些无法简单用好坏描述的人之常性,这些状态在刘冰看来,都值得玩味。她开始感觉到自己在画面上的欠缺,但又不慌不忙——“我想随着年龄的成长,对人性有更加深刻的理解,传递出的画面会更加深入,这种了解,需要时间。当然,用绘画的形式去表达这样的状态也需要在技法、表达方式上有更大的突破。但我想更重要的还是思想上的深入。”

从2012年底那次有些意外的非洲之旅之后,她的创作开始了一次新的喷涌。就像《飞起来》中那些飘摇得肆无忌惮得蒲公英种子那样,新的世界带给她全然不同得感知。“身临其境岂是你可以凭想象可以描绘的”,她说。之后她又去了印度与埃及。

一样都是幸存者

刘冰新近的画,有时会让我想起古代佛寺壁画上的芸芸众生。只是此刻鲜艳色彩下的的景象不是古人上天入地的神化幻想,而是全球化图景的碎片拼接,画面中的主体人物,不是佛祖金刚天女供养人,而多是画家自己,偶或有令画家印象深刻的异域路人。说成是碎片拼接其实有点不合适,因为她的作品,更像是一片片雨霁后的森林,拥挤生发的画面中那些记忆的片段,就像是着了甘霖而奋力顶破土壤生出的蘑菇,与突然攒够了劲儿绽放起来的鲜花。她的画面看不出太多靠理智营造的编排,多的是信手拈来的洒脱劲。

在飞机上看过晨昏交界线,体会人类的无所不能与局限,知道瓦拉纳西街巷里有混杂了印度香的牛屎味,机场吸烟室偶遇准备飞往战乱地带却同时带着小女儿照片的亡命之徒,在红海的面朝碧海蓝天背对撒哈拉荒漠,看东面沙特阿拉伯奢华至极的海边别墅,感受西面马里人的流离失所。刘冰对“人”的体会在这一年里有了突飞猛进的深入。

“美丽的同时有丑陋,欢愉的时候有感伤,飞逝而过的刹那间已经存在着永恒,这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天,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继续……无论人们多么笑意盈盈的迎接明天,仍然会有战争与死亡。即便尸体横陈在战场,春天的时候仍会从地下钻出来新的嫩芽,会有鲜艳的花。”远行归来的她有了更多想要描绘的画面。那些并置在画面中的各色人等,城市与乡村,雨林与房屋,鸟兽与植物,有了更多这个世界混杂的,说不清好坏的气味。但那些画面依然是美的,或许因为,有一些悲悯在其中。

问她为什么体现的并不是残酷,她回答:“我们幸免于灾祸,也幸免与饥饿。生于平静安宁的乱世,活得可能野蛮也可能柔软。可是无一例外的,你我都是幸存者。一棵树不至于被砍伐,一只野生动物幸免于被猎杀,每分钟发生多少意外的灾祸,我们幸存下来,感谢前世,得以今生。你和我,一样都是幸存者。”


李宜斐=李,刘冰=刘

李:近一年里,你觉得自己的创作上有哪些变化?
刘:我觉得最大的变化是不会再像曾经某一段时间里过分陷入自我的叙述。我觉得也是一个重要的进步。虽然艺术创作肯定是要有自己的感受,但是它并不是“只感受自己”。曾经的一段时间,会过分关注自己,觉得自己的任何一个喜怒哀乐都是不可忽视的。现在看来,过分关注自身会陷入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地球不会围绕任何一个人而转。稍微退后一点儿来看,反而可以看到更远更大的世界,也不知不觉中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面貌。我觉得,这个变化不仅仅是画面上的变化,它使我用与以往不同的视角去理解自己和周围,带来不少新鲜的内容。

李:在我看来你的绝大多数近作,人物开始成为画面中的主体。
刘:这段时间,我对“人”更感兴趣。

李:为什么?
刘:人是最难琢磨的。每一个人的性格、思维方式都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不仅仅发生在不同的地域之间,各个国家的人,即便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想法都有天壤之别。正是因为有这么多不同,才构成了整个世界。“人”是各种文化,艺术的缘起。

李:你从什么时间开始对“人”感兴趣的?
刘:其实以前更喜欢的是好看的动物植物。对人感兴趣是2009年之后的事情了。上大四的时候,我的绘画中常出现的是卡通熊,觉得能够传递出可爱与温暖就好。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想法都有了改变。仔细想,影响整个世界的,除了极大的自然灾难之外,无非就是人的发明和创造在改变着整个世界。而自己之前的那些创作,之后再看,就觉得有些浅,欠缺一些深层的内涵。我开始对更多复杂的东西感兴趣。

李:什么样复杂的东西?
刘:人在事物表象背后的状态。人的思维方式。毕业之后好了很多,尤其在上本科的时候,成天画画,跟谁都不熟,那时候觉得画画更有意思,做别的事情耽误时间。其实我也知道,停下来两三天或是两小时不画画,并不会影响什么,但对于我,常常就是在画布前不想放下。虽然我经常会好奇那种聚会时人多热闹的景象,但更愿意自己所处的状态是在“窥视”,而不是参与。大多数时候,我对“人”的观察来自于角落里的旁观与旁听,对真正的打交道,我不在行。在某种意义上,我喜欢观察人的多重复杂性,那些表面与内在的冲突不和,那些无法简单用好坏描述的人之常性,这些状态值得玩味。

李:你会试图将这些观察用绘画加以表达吗?
刘:是的,目前我的画面在这方面试图做一些表达,但是还做得不够,我想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性也会有更加深刻的理解,传递出的画面会更加深入,这种了解,需要时间。这是我想要做的。当然,用绘画的形式去表达这样的状态也需要在技法、表达方式上有更大的突破。但我想更重要的还是思想上的深入。

李:对于你来说,以绘画的方式来表达这类感受的优势在哪里?
刘:我喜欢自己能够控制得了的事情。颜料挤在调色板上,有一支笔,一块画布就可以开始进行。绘画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行为,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很享受这个相对封闭的过程,在这个封闭安静的环境中,会产生很多个人的思考,这些思考最终又通过画面展示出来。往往简单的事情蕴藏着强悍的力量。就像前面提到的,我的绘画就是在画布上直接起稿子,是真正从零开始一笔笔形成的世界。这种方式使得事情得以重新的梳理,没有层层罩染的推进,一切都在表面之上,最后形成的画面直接生猛。

李:你应该是一个创作欲望非常丰盛的人。
刘:这个我自己不知道,旁人会这么说。我的状态是每天都在画画,总是觉得一张画结束,心情还不错,我马上开始下一张。我会觉得一直画下去挺好的,但是会有中间的时候,颜色、构图等等所谓技术性的问题会有一些麻烦的时候,但这些都是可以改进的。我的整体状态从来不会无聊。

李:你将城市与自然景观相并置是处于什么样的考虑?  
刘:生活在城市,心向自然。这是一个重要的初衷。我出生在北京,直到19岁离开去西安上学。中国北方,大陆性季风气候。本来自然环境就不是特别的丰富。尤其又是北京这样一个发展很快的大城市,物质方面的突飞猛进是要以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的。比如这几年北京所遭受的严重的雾霾,周边的土地荒漠化等等,但是,这么巨大的代价,是不是值得的呢。人对自身缺乏的东西又会给与特别的关注,所以我画面中的热带动物,植物和人都是我非常渴望去了解的。同时,城市带给我太多便利,有我需要的各种资讯,还有物质。

李:之前你一直是一个很宅的人,因为什么原因促使你开始了对外部世界的探求?
刘:我从小对北美洲的印第安人,对非洲原始部落的人充满好奇,他们长得那么不一样,身上会画得花里胡哨的,即使是图片,带给你的东西跟你日常的视觉经验那么的不一样。但即使好奇我也没有想非得到那里去看一看。去了之后才觉得,真应该多去走走。世界这么大,总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在远方等着我去发现。身临其境的感觉不是仅凭想象就可以描绘的。那些新鲜的风土人情,自然景观带给我洗脑一般的冲击力。

李: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的,是你将自己所经历的这些完全不同的异域风光、文化背景以一种碎片的方式并置在了画面中。这些是有意的安排,还是完全随意地想到哪里画到哪里?
刘:我的画面都是从个人体验出发的,但是在这个基础上,还是在尽量回避纯个人的抒情。太过个人的东西其实有的时候挺没意思的,大家没有必要对某个个人那么感兴趣,人们感兴趣的还是那些有共性的地方。人们在意的是可以从艺术作品中获得某种启发。以前我的每张大画都会有草稿,现在我更喜欢直接在画布上起稿子。我的作品都是一边画一边来的,对于我来说这种构造并不难。大的安排就在头脑里,落实在画面上时,往上添加细节的过程就使得层次自然呈现出来了。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什么刻意的安排,我并不着急。多余的东西可能会出现,但在过程中会被盖掉。不可能每一笔都是对的,但是一张画整体的构思在,顺着它推进总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李:这其中存在文化冲突造成的影响吗?
刘:文化冲突,当然也有。即便是我在西安的7年中,也是很深的体会到两地的文化冲突。这1300公里之间,人们因为生活背景的不同,所产生的对事物的理解甚至是迥异的。这还仅仅是在中国国内。所以,联系到中国和国外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就更多了。世界之所以有趣,也是因为这么多冲突。它们可能是可以调和的,于是形成了文化交流和渗透;也有可能是互不妥协的,于是就有了战争,但这样的冲突是危险的,以很多人生命的牺牲作为代价。最初,是感觉不同文化间的异样,然后尝试去理解这些冲突的根源,虽然我知道自己也许并不能完全理清头绪,但是在努力接近的过程中其实能够学到很多东西。文化的差异说到底是人与人的差异,既有共性又有个体差异,在多者中间找到相对平衡的一个点才能够发展下去。

李:你有创作过程相对“坎坷”的作品吗?
刘:以前有,但后来就扔了。其实自己心里最清楚,一张过程中磕巴的画最后的结果也一定有磕巴的地方,既然不好,那就扔了。毁尸灭迹嘛。这种感觉其实画得越多,就越少发生。我觉得磕巴更多产生的时间段是手跟不上脑的时刻。或者是在某个时间段,非常喜欢某个艺术家,喜欢到想要对他进行模仿的时候。那更多的是一个学习的过程。画到现在我也更自信一些了,不会有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李:很难想象你也有战战兢兢的时候。
刘:以前。

李:多久以前?
刘:大学期间的某个阶段。那会儿欣赏某位大师的作品,也会在自己的创作中出现一点点模仿的痕迹,自己创作的时候会在潜意识里被影响,就会画出那些有点奇怪的东西

李:影响过你的大师都有哪些?
刘:我特别喜欢卢梭,夏加尔……柯克西卡,贝克曼我也特别喜欢,但是我的画一点儿也不像他们。蒙克、弗里达、培根也是我很喜欢的艺术家。我也喜欢新莱比锡画派的放肆与强悍。我觉得给人带来快乐与温暖的作品的持久力,并不如给人带来伤痛的作品的持久力强悍,但是这种痛苦的东西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承担呢?

李:但你的作品中体现出的痛苦并不占多数。
刘:嗯,可能是我隐藏的比较好。痛苦的情绪不一定要付诸于残酷的表现形式,可能换一个方式来表达会获得重新的诠释吧。

李:或者说,对于你来说痛苦也是有美感的?
刘:对,痛苦的经历让人印象深刻。我经常觉得愉快的东西过去就过去了,并不会留下什么回味。反而越是到最后,那些令人感到痛苦的东西好像生命力很旺盛,总也忘不掉。它们很鲜活,也很沉重。这些东西比一场光鲜的香气四溢的时装发布更有穿透力。当然,无论是痛苦,还是美好,一切真实的情感都含有它独特的美感。

李:你说的这些话让我想起你喜欢在底子上做“脏”的背景,再开始一张画。那就像是生活的本质。
刘:一个画面最终完成的样子和它最初起稿时肯定是截然不同的。这个过程很慢,但是每一天我看着它慢慢的长,发生变化,我觉得这个充满变数的过程很吸引我。我觉得这种有些粗糙的背景,会刺激我让画面从这上面自然生长起来,就像人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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