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刘冰个展
2014.11.08 - 12.04

□ 写在开始之前:我是我自己的好朋友

你觉得童年的记忆重要吗?或者,不重要吗?

但是,至少童年的记忆影响了日后长大成人的我。并且,是程度很深的影响着的。友人说过:一个拒绝长大的人永远也长不大。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是抗拒成长的人,对于生命,始终我们无法与之抗争。可是一味顺从,是否又显得不思进取?人类即便再有强大而势不可挡的强势力量,可是面对着深不可测的命运也多半显得柔弱。

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对周围的一切并没有显示出来特殊的想象力。童年的记忆抛去血雨腥风的部分不说,剩下的便是北师大的一片树林里神秘的萤火虫和特别大的蚂蚱,当然还有我家楼下那一片不毛之地。夏天的一场大雨过后,从这片荒草地中会升腾出一阵泥土和槐花的芬芳,那种味道散发着天然的馥郁。那时候,我妈单位门口有一棵桑树,居然在夏天的时候真的结出来了桑葚,那是无以伦比的美味,只是我已经不记得它是酸是甜。儿童时期的记忆与野生动植物竟然有着如此密不可分的联系,这让我回想起来觉得甚是可贵。放学后,总是去妈妈单位放下书包就直接跑到草丛里去玩儿,所以才能发现咬人的星天牛和青翠的螽斯。星天牛身上的黑白斑点让我越看越迷幻,那黑色好像是充满了神秘的诱惑,仔细盯着看,能看到上面又如同月亮上环形山一样的坑坑洼洼,而那些白色的细小点点呢,每一个点都有它们各自的形状!雨后的柳树上发现星天牛的机会要比其他时日里更多。捏住它的身体两侧,它还会发出唧唧的声音呢。星天牛的胡须很有型,又长又有弹性。螽斯一般都是出现在一种青绿色的阔叶植物上,90年代的时候,这种昆虫还极为常见,而现在的城市里几乎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身影。我总觉得螽斯像身体发了一些福却仍然风韵犹存的女人,它有着轻巧细长的大腿,腹部的皮肤清凉而柔软,让人自觉的动作温柔的轻触。大概,这是我最早的对于“性感”的理解。我仔细观察它们,觉得进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这个世界之美妙在于它太短暂,并且与我注定不可长期共存。这对一个少年儿童来说,无疑是一件悲伤的事了。多年之后我在想,是不是美好的事物总是如此。因为如今的北京再也不是那个记忆中的乐园。虽然它现在如此蓬勃,高楼万座,又是那么多人向往的城市。

可是,无论它多么美,我还是有过一把火把它烧了的冲动。我五、六岁的时候,从家里拿了一盒火柴出去玩儿。划开火柴的瞬间会有一股热腾腾的磷燃烧的味道,我觉得像是变魔术。一个秋天的普通下午,在一片干草地上,我聚拢来很多干草和废纸,划了火柴点燃它们。噼噼啪啪的声音,一阵一阵的黑烟,忽强忽弱的火苗升腾起来了,周围没人。我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有些兴奋和刺激,也有点儿担心害怕,可是更有内心的愉悦。我知道这场火不会带来任何灾难,我又暗暗的希望它真的能扩散到失控的状态。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顽皮并且不太喜欢学校和同学的儿童,而我一直觉得不喜欢学校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从来都不太能听懂大多数老师上课讲的内容。这是一所实验小学,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实验小学?在我入学之前的想象中,学校里是有很多穿着白大褂,带着遮去多半张脸的老师,拿着各种玻璃管或者剪刀,镊子对着小朋友们比比划划。然后,在这样比划的过程中,记录下他们所需要知道的各种数据和结论。大概,和医院是差不多的吧。我没有太快乐的儿童时代,不喜欢上学,背不下来乘法口诀和语文课文就要被老师扣留下来,直到背完才能回家。这些,是儿童时期的压力,所以我小时候经常装病,这样起码能躲过一天。上学的时候,老师会安排学生们每周挪一次座位,班里一共有6组,差不多每一个多月就会有一次临窗而坐的机会。这是我最期待的一周!一年级的屋外有生了锈的大象形滑梯,非常的旧,不知道它曾给多少成长中的儿童带来过快乐。站在滑梯的最上面,离一棵柿子树很近,到了秋天,柿子会把枝头压得更低。我总以为柿子触手可及,可是,其实距离它还有很远。我喜欢在下午上课之前提前一些来到学校,这样便有独享滑梯的机会。可是,总有人来的比我早,而我则只能远远的观望。倒也不能说是自闭,只是我从来不愿参与进来这些共同的欢乐之中,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感知到这里暗藏危险。也许这是本能的,直觉的,但是,这样的感知在我日后的日子里,很多情况下得到了证实。

那段残酷的十三、四、五

这不是耸人听闻。

在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上,如果不是我斜前方的“小强”同学弯下腰来去2米开外的角落里捡起他那块橡皮,使得我有了偷看最后一道应用题的机会,大概我进入那所海淀区重点学校的可能性就变得极其渺茫。嗯,那个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管这类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统称“小强”,不过现在想来这个外号也饱含着我们这些成绩不佳者们深深的羡慕嫉妒恨。在那段时间中,儿童们总是把学习成绩当做顶重要的事!而“差生”的帽子,是可以活活把一颗无邪的心灵逼到山穷水尽的。只有心理素质极强或者脸皮甚厚的儿童才能坚挺的继续生活下去,而我便是在成绩高高低低的起伏中体会到了生活的跌宕坎坷。

终于,进入那所距离家步行5分钟就到了的北京市第一二三中学,这也是我的母校之一呢。初一的时候还是得过且过的,这得过且过的意思是,我在抄同学作业的过程中大概能够理解他们的解题思路。到了初二和初三,我就彻底原形毕露了。但是,笨学生古今中外从未缺乏过。这倒也就算了,没有谁会刻意为难一个本来就存在着缺陷的青少年吧,只是,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在初二初三这段被称作“青春期叛逆”的危险时期里,我被同班同学栽赃进入了一场子虚乌有的风月之事。凭空捏造也好,栽赃陷害也罢,仅凭风月二字便足以吸引各方各面的关注度。人类对男女之事的偏好和津津乐道一直都是热情而饱满的。于是,我和我的家长,以及那两位同样也是“倒霉蛋儿”的男同学极其各自的家长,一并成为了这场荒诞剧的牺牲者。而进行毫无根据的揭发检举的那位女同学呢,如今你在哪里?你在那么年轻的岁月里就做下如此这般阴险歹毒的事情,日后一定是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呀!

在长达数月之后,这件事情也渐渐平息了一些,一方面是因为已经处在初三的升学阶段,一方面是因为这种不实的假新闻很容易不攻自破,之所以当初它没有被攻破,那是因为我的老师,我的家人都是需要在平淡生活中寻找乐子的。我作为她们身边日夜相伴的人,有责任和义务为其提供娱乐消遣。是这样吧,人们总是深深的伤害着她们身边最亲密的人。而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我那有着天马行空般思维的家长居然想到了将我送到山东去读高中的念头。因为我家有亲戚在山东当一所具有不错口碑的中学的校长。我曾深深的怀疑究竟我是否是她们亲生的孩子!而这件事情之所为未能付诸实践,是因为我的誓死不从。一个15岁的少女倔强的以自杀相威胁,青春的疯狂和热血在这一刻发挥的淋漓尽致。我想,如果那时真的从了她们,必然不会再有后面的是是非非了。我应该在山东的强硬教育体制中变得顺从和驯良,低眉顺目。大概若干年后轻松的考取了北京什么一本院校的外语系,然后可能出国,也可能成了写字楼里精明干练的白领吧。这只是众多猜测中的一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而对我来说,这次“外地就学未遂”所带来的反思是:人是要有反抗精神的,而这种精神,很可能是人类的本能。

不得不承认,我对这件事情至今仍然心有余悸,或说,耿耿于怀。

对于别人的过失,不能抓住不放。我也有我善良和健忘的一面。而上天对于善良的人,是会有所施爱的。初三,仿佛学业已经抛弃了我。除了外语和语文,任何一门主科我都听不懂了,那时候,我幻想着家长能带我去开据一张弱智证明,这样,我的漫长的后半生便再也没有考试和竞争了,如果不能开来真的证明,我用压岁钱去街边抱着孩子卖毛片和发票办证的妇女手中买一张假的也是可以的呀!但是,老天自有安排呢。

从初三开始,我去学画画了。而初衷却不是因为我的成绩差,而是我在听天书一般的课堂中,不停的在课本上勾勾画画,几乎每一页都画满了。放学之后的课余时间里,其他同学在全力以赴的备考争取考上重点高中还有以后的重点大学。而我,突然的,毫无征兆的爱好上了画画,一发不可收拾。后来的我,相信这是天赐良缘。

老师姓张,当时在一所民办大学代美术课。

此時,我站在厨房的窗边,左手拿着一只碗,里面打了两个鸡蛋。右手是一双老筷子,黑色的,用力快速的打着蛋。筷子撞击碗边,发出单调却熟悉的声响。据说中国人的特征之一就是打蛋不用打蛋器而是用筷子。我想这是为了节约吧。

窗外的风景是另外一座住宅楼,有人家拉紧了窗帘密不透风,有人家在护栏上挂满了雪里红和大白菜,还有人家终日临窗搓麻。这是平淡却热闹的一个居民区,在北京的西北方向。是我居住并且画画的地方。10年前,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素描竟也是在这个地方画出的,而如今,我又回到这里,依旧画画,只是不再是素描。

北方的冬天是有暖气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每个房间都有温暖。记忆中的2000年,在临近我家这边一个京郊小学校内,是我学画画的教室所在。当时的启蒙老师和他的朋友租用了这所学校的一排教室,总共是3间。大的那间作为教室,小的两间是两位老师各自的画室。那个习画的冬天,冷到骨头里。因为是寒假,所以学校已经停止供暖了。老师只能自己生炉子取暖,可是,那个炉子也总是忘了添煤。即便是在里面炉火正旺的时候,也并不暖和。除非坐在离它一米之内的距离里。那个时候,我印象很深刻的一张画是用水粉画的炉子,一个火钳子和三块儿烧成粉色了的蜂窝煤。去洗调色盘和换水的话,要走出屋,到对面的一个小棚子里用水龙头,可是因为小棚子里并没有取暖设施,连门都没有,是半露天式的。所以,那个时候,水龙头基本都是冻住的。只能先用暖壶里的开水浇化冻住的冰。

教我画画的张老师是一个沉默的几乎一言不发的人。我刚刚学画画,什么都不懂,只是一心想要画油画。这个想法有点儿突如其来,但现在看来,却也实在不是一时兴起。张老师是中央民族大学油画系毕业的,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我记得他有很多进口画册,在一个旧书架上鳞次栉比的摆放着,我在画画之余最乐意去翻看这些书。那个时候,对德国表现主义特别向往。闲暇时间比较多,所以可以教我。那时,他在附近的“宏丰小学”租了间教室,他自己的小画室里堆满了画册,油画和颜料。那是一间还没有进去,就能在门口闻到浓郁的松节油气味的小屋。我在那里第一次闻见松节油的味道,与以往的任何气味都不同,一种特殊的香。冬天时,在松节油的味道中又融进了蜂窝煤燃烧的味道,有一种凛冽和孤独的气息。印象颇为深刻的一张画是我冬天时在教室里写生蜂窝煤炉,烧完了的煤是粉红色的,但是彼此之间又呈现出不同的粉红。要仔细观察,才能发觉其中的细微区别。火筷子插在孔洞中,冰冷的,孤立的。这张水粉我画了两天。很冷的时候,放下笔,蹲在煤炉边上烤手,老师戴着很大的连指手套坐在桌子旁,看画册,腿上卧着一只安静的小猫。教室里寂静无声,以至于我的心跳节奏与猫舒服的呼噜声协调一致。

我和一支笔,开始了就不会结束

周末便是快乐的,去老师家画画。画石膏几何形体,也画静物。画了素描,还画水粉。有了这项风雅的业余爱好之后,我变得不再轻浮。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对待过一件事,而这件事居然是画画。想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会因为英语好而在以后成为一个导游,混好了大概能当个翻译。可是,毫无缘由的喜欢上了画画,真是不可思议呢。那个时候,老师说一天不画就会倒退三天。我简直就被震慑住了!所以,每天都画,渐渐的成了习惯,甚至有段时间里,饭是可以不吃的,但是画可不能不画。好像我经常在不该较真儿的事儿上非常较真儿,矫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学画画的人都要从素描几何形体开始,可是,这是画画呀,只要画画就特别开心,所以管它画什么呢。只要可以坐在画板前拿着笔我就心满意足了。学画画的那一年,我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样子。那股执着的热情中,大概是有着年轻人的意气勃发的。周一到周五的时间呢,每天还在画速写。老师还说“废画三千”,意思应该是说要想画好,至少要有数千张的练习。我一心将“三千”作为一个标尺,认为画到三千张的时候必定是能有大作为的了,那个时候,我就旧貌换新颜了。当然,我的速写一定不止三千张了。某年某日,家中整理杂物,我上到阁楼发现居然那一卷又一卷的速写落满了厚厚的灰,静默的躺在角落里。重新回味的时候却有一丝旧友重逢的感觉,可是岁月让我不敢直视于它们。因为数量太多,家中空间有限,它们最终是让收废品的带走了。光是速写,就卖了十几块钱!是称斤卖的,按照废报纸来算价。这应该算是第一次卖画吗?初中的时间在老师的责骂声中也就过去了,老师对我这个成绩永远排在班级第四十四名的学生是无可奈何的,就连这个数字也散发着不吉利的味道。我当了几乎三年的四十四,而这也成为了我的幸运数字。事情就是这样,本来是一件犹如顽疾般不堪的往事,可是,它与你相伴久了,便习惯了,变得不可割舍。后来,至今,我的很多密码都是一连串的四。就好像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我的幸运数字呢,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再见吧,初中。

最后的日子里,因为老师嫌弃着我们这些排名位于班里后15名的学生,便在某日放学之后把我们单独留下进行开导。劝诱我们去考提前招生的职高,中专以及技校。老师微笑着说:这些学校不比高中差,同样也可以考大学的,而且还更容易就业。天啊,职高,你简直就是天堂啊!我仿佛看到它对我张开了双臂。当然,只要能让我少受一天数理化的折磨,我除了生命,什么都愿意付出。

在某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和我的差生朋友们一起来到了一个提前招生学校的招生会上。我觉得每个学校都挺好,于是我也面带笑容的走向了他们。面试居然那么简单,这实在是让我欣喜若狂啊。同年九月,应该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吧,我骑着自行车背着新书包,开始了我的职高生涯。虽然是个职高,但我还是兴致勃勃。因为周围的新同学们居然学习还不如我,而且,没有人因为自己学习差而变得自卑和惆怅。想到自己去年的时候或多或少还有些愁眉不展的时刻,可真惭愧和汗颜啊。在职高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太多的融入同学中去,大概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太爱学习了,每天都在画画。好像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学习甚好的人比较看不起我,觉得我笨,和他们不是一类人。而学习差的人呢,又觉得我还挺努力,也不怎么愿意加我玩儿。

大概是在我16岁这一年,教我画画的启蒙老师向我提出了严肃的问题!这个问题,我想,改变了我的一生。老师问我是想学设计还是纯绘画。

我妈妈是在出版社做封面设计的,是个美编。美编的工作就是每天对着电脑,无论外面风吹雨打,她都舒舒服服的在办公室里做着她的设计。偶尔还会有画插图的画,愿意画就自己画,懒得画了就约给外面美术工作室的人去,反正永远是粥多僧少。美编真是个好工作,而且,她的办公室里有好多进口画册。小时候,我跟着她一起上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看过的,里面有很多喜欢的画!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一定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那么纯艺术呢,尽管我那个时候只有16岁。但是也对这一行有所了解了。就是穷呗。圆明园的落魄艺术家,还有背着吉他的长发流浪歌手,都是艺术家。除却能够见到的这些个,还有画册上的。梵高,高更,毕加索,席勒,蒙克……一个比一个命苦,一个比一个悲催,这样的才是艺术家!这是我用仅有的一些美术史知识,在最初的日子里对艺术家的定义。后来我听说很多人选择纯艺术是因为觉得它浪漫,这一点我不敢苟同。因为我选择它的初衷是因为它苦,它受难。所以,我很怀疑那些认为它浪漫的人学习的美术史和我学习的究竟是否出于同一本书,他们看到的艺术大师们,是不是另外一拨人?总之,在这个被称为花季的年纪里,我因为认定了纯艺术的苦难而选择了它。这是讲不通的理由,所以我也认为这是宿命的必然,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于我而言,我是宁愿相信如此的,因为绘画与我之间隔了一层神秘。

我兴冲冲的回家告诉妈妈我要选择纯艺术,而且是油画。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画过油画,只是看见过老师画,因此房间里有久不散去的松节油的香,或浓烈或温和。总之,我觉得,松节油的味道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气味,它很异样。我想画油画,因为我希望我生活的地方也可以充斥着这样的香气。当然,这并不是起着决定性因素的。最重要的是:我想当大师,我也想像蒙克和柯克希卡那样,我也想像梵高那样,我希望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画可以替我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好像妈妈并没有赞成我的想法。作为一个女儿的母亲,仿佛我在宣告我的重大决定的那一刻,她也是站在了某个转折点上的。她希望,至少是那一刻,她是希望我悬崖勒马,改学设计的。命运却是和你设想的未必那么协调一致。总之,我是学了油画的。

在职高的时间终究是要比以前在初中时候快乐多了。每天上课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老师在上面无精打采的讲着,同学们也有兴致勃勃的时刻。比如有一年春天,大家受了季节变化的缘故而变得蠢蠢欲动并且生机勃发起来。那个下午的历史课上,突然有一个同学坐在座位上喊了一句“咱们去动物园儿”吧,于是居然全班齐心协力的几乎同一时间站了起来走出教室门,老师好像瞬间有点儿恍惚。其余几个非常正派的学生可能不想走,但是实在不好意思留在教室里,所以,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了老师。虽然捉弄人是不好的行为,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这些是非观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职高生活,只要别犯下什么触犯法律法规的罪行,学校尽量还是视而不见的。老师们也不怎么愿意插手学生之间的事,以免什么时候就遭到了打击报复。这么说好像容易让人误会我所在的职高是个什么黑社会团伙,但是,虽然不是,也有类似的地方。

不过终归大家还是学生,坏也坏不到哪儿去。那时候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周两天的专业课,上课地点是在远离教学楼的综合楼,好像美术专业是在3楼吧。一楼是幼教专业的学生,无论春秋冬夏,都是体操服穿在身。我曾见到有男生在楼梯上偷看她们练习体操。这样的行为却让人并不感到猥琐,反倒让我觉得是自己不该刚好出现。那个时候,大家都是那么青春年少,做事少了世俗的顾忌。

大家都是喜欢专业课教室的,倒也不一定是因为人人都喜欢画画。而是这里有更大的空间让我们打发时间。专业课的时候,老师经常不在教室,或者坐在办公室内和其他老师聊天。所以,上课时候更加自由了,愿意画画的同学可以安安静静的好好画,不愿意画的也完全不用为难自己。记得那时候有同学心生无聊,可教室里可供大家娱乐的设施少之又少,于是找来找去之后终于搬来一张破桌子。同学在桌子的一端划线,找来几个饮料瓶盖,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玩儿沙狐球。大家都不亦乐乎。还有男生踩着教室里的画架子追着打着玩儿,这些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却有了一丝伤感,那一张张生动活泼的脸是否渐行渐远了呢?当年那群无所畏惧的轻狂少年们,是否被时光雕刻的面目全非?很难猜测,或者不愿触及。

我们最喜欢的专业课应该是色彩吧,色彩课我们基本上都是画静物,而静物呢,则都是一些生鲜的瓜果梨桃,更准确说来,是时令水果。时间一长我们发现正在长身体的我们需要的正是这些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水果。于是我们开始吃静物,起初大家还都比较矜持,在每周的专业课结束后再把静物吃掉,可是这样做虽然避免了静物不被浪费,但是无法保证水果的新鲜,对我们发育中的身体实在是不好,于是我们开始在静物刚刚摆好后就开始吃掉它们。上午摆的葡萄,到了下午下课之前便只剩下了一堆皮,最可气的是不知道哪位大仙又将葡萄皮按照上午大家画的位置摆放回了原处。此后静物几乎无一幸免,小高和小王二位老师对于这种现象忍无可忍,并宣布谁再吃静物就买相同的一斤,这样一来,班里的静物得到了短时间内的平息。可是,我们饥渴的胃仍然在驱使着我们想出新的方法。在充分的进行技术评估之后,新方法果然出现了,就是将静物的摆放处吃掉再将其摆回原处,就是说,如果今天画梨,我们就吃掉梨的下半部画不到的地方,没过多久老师就发现这一现象,直接的后果也是毁灭性的:从此色彩课的静物改成了蜡质的假水果。我清楚的记得,一日老师问大家下周想画什么,一男同学不假思索的说:“老师我们想画鱼香肉丝。”

与自己打了个输赢难分的赌

职高的三年,玩闹归玩闹。仍是收获颇丰的三年,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多好习惯竟然是在那段自由散漫的时光中养成的。比如画速写,上午下课之后在食堂吃完饭,骑了自行车去距离一站地的大钟寺蔬菜批发市场画速写。把车停在大门口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然后夹着速写夹进去。手里捏着两、三支铅笔和一块橡皮,裤兜里有一把削笔刀。每次去基本都是在中午,这是菜市场一天中相对清闲的时间段。冬天里,卖冬瓜的菜贩直接躺倒在一卡车冬瓜上,身上盖了一件军大衣,阳光径直的照在了他的身上,这么安然舒适的也就进入了梦乡。而蓝色的东风大卡车上则用记号笔写着个位或者百位数的加减乘除的算式,还有菜农的电话号码。字都是歪歪扭扭的写着,算式更是天马星空的插空就写。写得多了,竟然对整个卡车还起了装饰作用。我想他们的生意一定不错,这一点从这生机勃勃的数字中就能推断出来。这些数字,看着让人觉得感动,而上面记载着的从未见过的二柱,大狗,绿豆的名字竟会有活灵活现的感觉。晴天的时候就是找个不给别人碍事的地方开始画,画他们卖菜,画别人买菜。他们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也会一拥而上的围拢过来看我画。然后一片哄笑,或者其中有那么一两个人惊叹的喊着“真像啊!”但是立刻人群中又会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像!”

不过,在三年的市场速写中,有过一次丢钱的不快经历。那是某年冬天,我穿着一件很厚的外衣在菜摊附近画速写,周围很多人簇拥着观看,画完了,发现兜里的十块钱也不翼而飞。在菜市场画速写的最后那几日,对那些并无深交的菜贩有些念念不舍。有时候下午放学放的早,我也去市场画上几个小时,顺便就把晚饭需要的菜买回家。很多时候,菜贩们是不收我钱的,也有一次,我画完一个菜贩之后,要买一些他的香菜。而他坚决不肯收我的钱,要了一张我的速写留作纪念,他说可以寄回家给他的家人看看。那次我也特别高兴,我用十几分钟的速写换来了一把新鲜翠绿的香菜。这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得。

一片哗然和寂静的交替中,我完成了职高的三年学习。在我毕业的那一年,因为市政规划要在那片地方修地铁,盖高楼,所以菜市场整体搬迁到了很远的一个地方。如今我早已远离了大钟寺一带,偶尔路过一次,看着那片地的上空飞驰而过的城铁,会觉得有些东西真是成为历史了,它只能存在于记忆里。想着想着,难免有些灰心和沮丧。

高三毕业那一年,我没有考取任何一所院校。不光是专业课的成绩不够,文化课也是少见的低分。我想我是这辈子与大学无缘了。可我还是想画画。

复读的那一年里,我做了很多别的事情,当然每天还是在画着画的。只是,其他时间并没有专心致志的交给文化课的补习。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人心有点儿涣散了,在遭受了落榜的打击之后,我有些萎靡。我和当时美术考前班的另一个北京朋友都觉得是时候干点儿什么了,因为我们都已经超过了18岁。这是一个让我们心生不安的年龄,因为家人只要不愿,就可以不再负担我们的衣食住行。可以说,我是相当的不安。在家里,我每天都小心翼翼的一言一行,生怕得罪的妈妈,她随时都可以把我扫地出门。所以,我得想办法谋生了。于是,和那个朋友一起摆了很长时间的地摊,卖矿泉水。

在距离我家和她家都还算比较近的北海公园正门的门口。矿泉水是我们各自家附近的大超市里买的,大概每瓶是八毛钱左右。然后回家放到冰箱里冻冰,第二天早上拿一个很大的塑料袋装上,放在自行车筐里骑到公园门口按每瓶两块钱卖。我们约好早上8点在北海公园门口见面,很好,第一天都没有迟到。这大概是2003年的事。北海公园的人气很旺,一大早就聚集很多人。北京的夏天当然是酷热难耐。但是我和朋友都希望天气再热一点儿,因为在酷暑下,人们都会愿意购买冰凉清冽的矿泉水。开口吆喝是个很难攻破的心理防线,可是我们也还是突破了。第一天,二十多瓶矿泉水卖剩下七八瓶。那个夏天,我们间或着去了很多公园的门口。会有城管的人突然出现,我们发现的总是不及时,但是没关系,因为周围还有很多小商贩,他们的嗅觉和视觉异常敏锐,我们只要一看到周围的人抱起来装饮料的白色塑料泡沫箱子,便也赶紧骑上车溜走。周旋片刻之后很快就会平息,于是大家各自相安无事的继续起各自的买卖来。有的时候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长了就像换换风水,其实无论在哪里都卖不出几瓶水。有一日我们一起约在动物园的门口,一大早到了那里之后却发现路旁基本上已经被其他商贩围满了,而且我和她同时感到了一丝不安的煞气,好像与此同时小贩们落在我们塑料袋上的目光证实了我们的预感准确无误。于是这个地方还是不敢多呆了,我们赶快骑车转移了阵地。

转眼夏末已至,我和朋友已经有了疲累的感觉。于是卖水这件事就搁置起来了。后来,她好像开始了宅居生活。而我开始了肯德基的打工生涯,那段时光没有挣到我需要的钱,但是肯德基的打工让我在短期内再也不想吃肯德基了。再美味的东西也不能天天吃,这可真是个真理。快餐店打工倒也不至于多累,可是确实每天很紧张的工作,这样的生活是能够让我感到生活些许的艰辛的。但是因为我在肯德基收错了钱,在和经理吵了狠狠的一个大架之后,我就拂袖而去了。但是直接后果就是我被炒了鱿鱼。虽然这实在不足以构成什么灭顶之灾,可也足够让我怀恨许久。当然,我也很久没有翻开过书本了。时值九月,学生们都上课的上课,逃课的逃课。我尴尬的无课可上,无课可逃。报了一个美术高考班,每天往返于家和考前班的路上,偶尔晚上去火车站画速写。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总是有着各种各样丰富的动态,人们的脸上也是清楚的写着颠沛流离。那时候,速写的进步还是很快的。在这段考学岁月里,很是喜欢夏加尔、达利、弗里达、卢梭、迪克斯。国内的就是刘晓东和张晓刚,方力钧和徐唯辛。人一开始忙,时间就过得快了,转眼到了来年春天,该考专业课了。

我还是想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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