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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绘画的新面孔(玉兰堂·北京)
2023.12.30 - 2024.02.20

□ 荤油与粗盐

文      邹涛



我最后一次见邹凤会是在沈阳橡胶四厂职工医院的太平间,他直挺挺的躺着,我记不清他穿的是蓝色人民装还是黑色制服了,只记得他蓝哇哇的脸,原本肥胖的面颊也下垂了,皮肤上没有一丝皱纹,尽管我没敢上去抹他的脸,但还能感觉到一层滑腻。
邹凤会来自一个叫十里河的地方,这个十里河有别于沈阳和北京的十里河,这里不卖灯具也不卖古玩,它是一个河边的村庄,已河为界,河北头归奉天管,河南头归辽阳管,十里河是一个泛指,邹凤会的家在河南面,他的侄子告诉我,过去从十里河中心往东走十里地是一个堡子,往南走十里地是一个堡子,往西走十里地也是一个堡子;往北走十里地呢?还是一个堡子……,由此得名“十里河”。他侄子话我将信将疑,是否属实无需考证。
十里河有大集。赶“大集”吗~,做买做卖的,挑挑儿的担但儿的,卖大力丸的,卖胡椒面儿的,老少爷们齐上阵,那热烈的场面谁见了,谁都得感动。大集旁有二三十棵小榆树,都是远处飘来的榆树茜(榆树的种子)生的根,属于是外来户,在本地不得烟儿抽(不受待见),一个个长的精神萎靡,形容憔悴,每逢大集那里是牲口交易市场,拴在树上的牲口对这些外来户拳打脚踢,百般蹂躏;同是天涯沦落人,先煎何太急呢……。每逢开市,卖主还没来,“行皮子”就先到了,他们来的都“贼早”,想“捡漏”就得有个勤快劲儿。“行皮子”是牲口贩子的简称,就是“倒爷!”五行八作里有他们这一行,叫做“牙行”。想吃这碗饭的仅凭“能忽悠”不行,“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干到死也成不了大气,想要出人头地必须文武兼修,精通内外两家的本领,正所谓:“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连说带练,连蒙带骗,好把式”。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八爷在牲口市儿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他资格老,威望高,一生阅畜无数,单看长相﹑皮毛﹑牙口﹑就能断定其老小,健康状况,价值几何,从未打过眼,在方圆十里可称得上“独占畜市笑傲头,阅遍天下无对手”。业界的“嫩皮子”如有拿不稳的“活,”必向怹老人家求援,老前辈固然要端一端架子了,这样才显得够“份儿,”求帮者自然是一番奉承,也要许下些好处,八爷是个要“面儿”的人,受人之托必办忠心之事。抓牲口的时候,他二眸子烁烁放光,围着牲口转,脚下行开步法,如同老中医一样对着牲口“望﹑闻﹑问﹑切,”看官定式后跟卖家搭手“捏码子”(买卖双方在袖筒里捏手指互相讨价还价)在这拉拉扯扯之间,八爷的表情发生变化,时而意外,时而吃惊,时而不屑,时而讥讽,亦真亦假,变幻莫测。八爷这一套“活”使下来,行云流水,一气贯通,可说是“钱压奴卑首,艺压当行人。”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求帮者也不会亏待八爷,两包烟卷外加一份牙祭,说得过去!在那个年月,平时能吃上点荤腥不宜,一碟冒热气儿的肉包子可算解馋又盯愣,打上二两烧酒,再来一盘花椒水煮的毛豆,可谓:美哉~妙哉~绝妙哉!
集上卖素包子和肉包子,偶尔也有回民的羊肉包子,回民包子是在家做好的,用白色的棉褥子包严实放在柳条筐里,挎着筐到集上卖。推小车的是汉民包子,车上有炉子和笼屉,现包现卖,荤素都是一碟六个,皮薄馅大,荤包子唤作“一兜肉。”东北人说话口音憨直,多发平舌音,读出来是“一兜又儿,”后来又把字念倒了,变成了“一兜油儿,”仅看字面上的意思,想必是咬上一口就会流出鲜美的汤汁的包子,但是那就成了灌汤包!“一兜油儿”是普通的肉包子,因为皮儿薄,攉陷儿时又加了大油,上屉一蒸,猪油沁进包子皮,从外观上看有深浅不一的色斑,就像古玉上美妙的沁色,在“饿汉子”的眼中,这谦虚的外表下隐藏着令人陶醉的油腻。
古人曰:“有钱不见烧饼大,没钱瞧见大烧饼。”求帮者请八爷吃肉包子。求帮者知道八爷好喝两口,付了包子钱后又去给怹淘换酒菜。八爷静静的站在包子摊儿前等候属于他的“大包子”。掀去笼屉盖,霞光万道,瑞彩千条!由于八爷站的有些靠前了,这股威力不小的蘑菇云把八爷顶得退了退,八爷没觉出这个小失误有什么跌老前辈的份儿,此时的他大脑中一片空白,肚子也是一样。
包子摊老板一个人做买卖,兼包兼卖,手是不能碰钱的,面案子边上放一个笸箩,里面盛着零钱,老板用夹子给顾客找零钱,为的是干净。老板炼就了一双不怕烫的铁手。瞧这双手:“手掌宽,手背厚,十个手指如同十把小棒槌,蜷起来好似十柄钢构,立掌像铁铲,攥拳像皮锤,虽然粗大,但却灵活。”刚出笼的包子,在屉布上会有一些粘连,需将其分开,术语叫做“捡包子,”这双铁手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变得温柔细腻,像初为人父的爸爸给刚出生的孩子换屁股帘儿,生怕把她弄“露馅!”八爷慈祥的看着属于他的肉包被装入盘,谁也不知道,在此期间,他的喉咙微微的动了一下。
北方有句俗语:“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北方人把一边吃饺子一边喝酒称为“饺子酒”,讲究的是达到一个没饱没醉的境界。一兜油儿要比饺子大的多,包子皮又是发面做的,必然不适合佐酒。但八爷别开天地,另创乾坤,一举扭转了包子不能下酒的难题,独创出“包子酒”。
东北二人转开场前有个“小帽,”“小帽”也叫“帽戏,”就是还没成“腕儿”的演员出来唱个小段垫垫场子,然后主角才登台唱大戏。
“包子酒”是一出大戏。像什么咸鸭子儿、煮花生、煮毛豆、辣菜丝儿、炸麻花……都能拿来当“帽”,可别小看这些“帽,”也讲究着呢!乡下把禽类下的卵唤作“子,”避开“蛋”字,咸鸡蛋不叫咸鸭蛋,叫“咸鸡子”;咸鸭蛋不叫咸鸭蛋,叫“咸鸭子”,读起来得加儿化音。咸鸭子儿腌的好的标准是蛋清不咸不硬,蛋黄色泽红亮,磕开一个,剥去少许蛋壳,用筷子尖在蛋清上捅个窟窿眼,金黄色的油从眼儿里冒出来,别犹豫了!赶紧用嘴堵上,使劲咗!煮花生选四粒红最佳,它久煮不烂,粒小入味,脆而不硬。煮毛豆有诀窍,水沸时点几滴豆油,这样煮出来的毛豆颜色绿盈盈的,趁着热乎劲儿撒点花椒盐拌匀,冷却后食用,嗑起来咸鲜爽口,欲罢不能。辣菜丝儿是将新鲜芥菜疙瘩切成细丝,加葱姜蒜末、盐、白糖、米醋、辣椒油、花椒油、香油……拌制而成的,芥菜疙瘩本身就带辛辣气味,它与辣椒的辣不同,它辣的人头顶升烟,七窍通透,既下酒又下饭。用麻花佐酒也不错,应属下酒甜品,但必须是上面撒满芝麻和冰糖渣的那种,一扎多长,炸的是又酥又脆,掰一块扔嘴里,香甜可口,冰糖渣嚼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甭提多过瘾了。
“倒驴不倒架!”八爷是富户出身,传到他这辈落了pai,沦为与贩夫走卒为伍,但举手投足还有些许放不下的身段。用餐时派头子大了,这不酒菜摆上了吗?一边晾着不动!掏出烟卷、火柴,点上一颗烟,把烟盒轻轻的放在桌角,再把火柴压在烟盒上。八爷平时抽关东烟,就是旱烟,烟叶也是自家房前屋后种的,只有出门时才揣上一包烟卷。他跷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吸着烟,不瞧桌上的吃食,目光环顾四周,时不时的与相识的人点头示意,并且客套的让一让,脸上神情自若,这不温不火的劲头拿捏的叫一个好,实则他的老肠子老肚子早就向他发出了抗议。仪式已毕,他抬起脚,把烟头往鞋底上“这么一撵”,再把烟头往远处“这么一扔”,这才算开戏。前菜无非是上述那几样“小帽”,八爷自斟自饮,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吃的是不紧不慢,喝的是有滋有味。帽戏过后上“大轴儿”,主角登场。
拿包子“挂帅”挑大梁,让人不禁要问:“行吗?”;在八爷那就得把“吗”字去喽,别含糊,别犹豫,就是“行!”八爷左手抄起一个包子,底冲上在掌中一托,用右手小拇指的指甲盖在包子底顺时针划一个四公分的口子,接着右手大拇指轻轻压住开口处,误使香气外漏,鼻子前凑,右手拇指缓缓松开,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闻香气,提底气,斗中气,较丹田一粒混元气,将油香之气一股脑的吸入腹内,细细品味一番再缓缓吐出。此时被八爷运用吐纳之法摄走魂灵的包子肚内仅剩下一颗肉丸,咣哩咣荡呼之欲出,手腕发力,轻轻一叩便滚落在吃碟中,六个包子就有六颗肉丸,六颗肉丸六种吃法,六家争鸣,各放异彩。第一颗肉丸上面倒点醋,开开胃;第二颗肉丸蘸点蒜泥,提提味;第三颗加点辣子,刺激刺激胃;捏点香菜搁在第四颗肉丸上,一同入口咀嚼,这叫平平味;第五颗把前几种调味料都加上了,来一个共荣共存的和谐味;第六颗就什么调料都不能掺合了,得吃个原味,这也叫大音若希,大巧不工,灿烂至极归于平淡。肉丸儿是好吃,那包子皮怎么办?弃之?如若那样岂不是暴殄天物,简直就是在造孽!如果肉丸是一场戏的“倒二”,那么包子皮就是“攒底,”“攒底”没绝活怎么能“粘得住圆子(“粘圆子”是江湖艺人的行话,意为:留住顾客)”
八爷端着一碟包子的皮囊来到卖混沌的摊子前;都是街面上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五百年前是一家,好说……好说……。八爷朝掌柜要一大碗,将盘内的包子皮向碗里一出溜,往碗里抓“一小捏”海米皮儿,洒些胡椒面儿和葱花,别放盐!海米里有咸味,再用煮混沌的热汤往上面这么一浇,齐活!一碗海鲜烩馍就做成了!海米皮在汤中得到了舒展,唤起了它尘封已久的大海记忆。汤的热量也使包子皮内的油脂蒸发出来,一个个油珠飘散在汤面上,聚散两相宜,油与咸鲜浑圆天成。八爷气定神闲,双手捧碗,嘴唇对准碗边从右往左快速吸溜,囊获的不仅仅是汤面上的油珠,还有饱满的海米和香脆的葱花,他听见一颗颗海米在嘴中炸开,那声音如同惊涛拍岸,浪遏飞舟;一粒粒香葱好似海上绽放烟花,震天动地,响彻云霄;花落花飞飞满天,明媚鲜妍能几时?刹那间八爷不免有些惆怅,是怕以后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海鲜烩馍?还是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千头万绪,无从知晓。但他很快就被“大海的味道”拽回了碗边,大海带走了他所有的哀愁,就像带走了每一条河流,他受过的伤,他流过的泪,他的爱,他的烩馍,一点不剩,全带走了……
虽说包子是蒸出来的,馄饨是煮出来的,工艺略有不同,但都是面皮里裹着馅儿,并“依坎离而合造(坎意为:水,离意为:火)”,本属同源,这一碗海鲜烩馍下肚可说是“源汤化源食”,八爷放下空碗,一抹撒嘴儿,感觉体内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二气均分,食归大肠,水归膀胱,消食化水,不生灾病,要多舒坦有多舒坦。今天的前菜中有一颗咸鸭子,八爷没有吃,他认为鸭卵是蛋壳包着蛋清,蛋清包含着蛋黄,而这与包子皮包裹着香气,香气又环绕着肉丸雷同,这样一来就重复了主菜“眼﹑耳﹑鼻﹑舌﹑身﹑意”的感受。俗话说“一山容不下二虎”,同食则两败俱伤,亦不可喧宾夺主。八爷将这颗咸鸭子雪藏于怀中,化干戈为玉帛,平息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
“乌云不能藏白月,明珠总有出土时”,在回家的路上,八爷怀里的这颗咸鸭子紧贴着他的肋把扇,起初放进去时凉丝儿丝儿的也没在意,他寻思着捂上一会就觉不出来了。走着走着八爷鼻子一酸,打了一个喷嚏,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他双手抱着肩膀搓了一搓,怎料寒意没有就此打住,反而越来越胜,脊背上的汗毛根儿都立起来了;要害病?不可能啊!八爷打一落生就结实,一辈子没打过针,没吃过药,不知道医院大门冲哪个方向开。八爷在怀里一摸索,大吃一惊!原本冰凉的鸭卵变得炙手可热,追其源是它在捣鬼,悄悄的吸收走了八爷体内刚刚补充的“海之能量,”似乎对刚才的“既生瑜何生亮”耿耿于怀,以此暗自攒劲,厚积薄发,以待出世。这一招“草船借箭”使八爷对它刮目相看。八爷从怀中掏这枚“祥瑞”细细端瞧;不仅喜出望外,如获至宝,看它“大一分则臃,小一分则寡”,随不是万中无一,也称得上百里挑一的好身材。如若当年达芬奇画蛋时遇见它,必定选它做模特。再看它的色泽恰似“雨过天晴云破处”,细观其表呈现出蝉翼纹般细小的开片;手感如同出生孩子皮肤般温润细滑,富有光泽,八爷看得是如醉如痴,已入玄妙之境。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八爷没能看出它的前世,但却算出了它的今生,他断定此“子”稍加调教必成大器,且前途不可限量。今日此“子”得遇高人,也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哪!许久,八爷将它从新揣入怀中,扎紧腰带,足不粘尘,拂袖归家去也……
酸、甜、苦、辣、咸……世界上的味道有千百种,每个人喜好各有不同,八爷偏好“臭”。这不前几日赶大集得了一枚咸鸭子吗?换别人早就着稀粥饽饽吃掉了,八爷可舍不得这么慢待了它,八爷要把这枚咸鸭子修炼成“臭子儿!”他把咸鸭子放在灶台上,再用一个碗将它扣上,误使它倒出乱滚,掉在地上摔碎了就白耽误工夫了。为啥非得放在锅台上呢?灶坑天天要烧炕做饭,锅台上还码放着油盐酱醋等瓶瓶罐罐,放在那里岂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必须得放那里!为的就是每天炖菜贴饼子时有蒸汽发出,这种潮热的温度才能使咸鸭子里面充分发酵、变质,才能“臭!”灶台就好比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灶台上扣着的咸鸭子就好比孙悟空,八爷不把它炼出个火眼金睛是不能善罢甘休的。八爷掐着手指头,心里暗自盘算着它出关的时日。想吃这口还真得沉得住气,性子急可不成,出关早了不够臭,出关晚了不够香,若想攀登“臭香、臭香”的顶峰,必须做到“六合”,何为“六”?那便是“心、气、胆、手、脚、眼”,那又何为“合”呢?这正是“心与意合、气与力合、步与招合”。心与意合是炼臭子儿的前提,心是决心,意是理想,请允许我用一问一答的形式来解读入门心法第一阶段“心与意合”;
问题一:你想不想吃臭鸭子儿?
答:想!
问:有多想?
答:望穿秋水……
问:别说文言!
答:想它想的睡不着觉!
问题二:你有没有决心等?
答:有!
问:有多大的决心?
答:海枯石烂情缘在…………
问:说白话!
答:死等!
气与力合是做好臭子儿的关键,需要每天观察厨房饭菜的品种,是炖菜就不用管了,如果是炒菜,那就给它挪挪窝,炒菜需要拉风箱,灶台太热就把臭子儿烤干了,吃起来又哏又硬就失败了;步与招合就更好解释了,在锅台旁边勤溜溜,勤转转,随时观察臭子儿的变化,时不时的拿起来闻闻,如果透过磕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那就离成熟不久了。
待到出关之日,八爷披着褂子在炕头一委,手里盘着刚出世的臭鸭子儿,嘴里哼着二人转拉场小调儿。八爷的老伴来到自家的小院,在酱缸里舀上一碟子大酱,再拔几根小葱,回屋放在炕桌上,这时候锡铁壶里的烧酒已经烫好了,八爷将手中的臭鸭子儿敲开一个仅容一根筷子进出的空,用一根筷子往里捅,筷子头扎到蛋黄后往外拔,此时蛋清与蛋黄经过发酵以融为一体,粘乎乎的分不清谁是谁了,准确的说已经成为了臭膏,由于在蛋壳上开的空太小,往外拔筷子时一部分还被挡在了壳内,所以筷子头上粘的臭膏很有限。这么一个臭鸭子从初一陪八爷喝到十五,愣是才下去三分之一,最后把臭鸭子都喝哭了: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呀!如果期间有跟它倒班的下酒菜,能吃到什么时候就是一个迷了……        
八爷不属于“东北八大怪之喝酒不吃菜”那种人,但他有点“借味儿的”就行,地里拔根葱蘸点酱就能喝上两口。东北人吃东西是粗线条的,一到夏天家家户户把洗干净的鲜蔬端上桌,蘸着大酱吃,像什么旱黄瓜、茄子、辣椒、小葱、青蒜、生菜、小白菜、水萝卜,婆婆丁、苦菜、野菜等……只要能生吃的就生吃,不能生吃的像豆角、豇豆、扁豆、土豆、蒜苔,蘑菇……用开水一焯就得,还是蘸酱吃。东北人管这个叫“蘸酱菜”,饭馆里给这道菜起了个儒雅的名字“大丰收”。过去冬天没有新鲜的蔬菜就不能生吃了吧?还能!像什么大白菜芯、大葱芯、大红萝卜也都可以,最爽口要数酸菜芯,酸菜叶熬汤,酸菜帮子切成丝可以炖,也可以炒着吃。酸菜芯小小的,嫩嫩的,不生吃就白瞎了。无论多“金贵”的食材到了东北人手里,如果没人会料理,这时肯定有人站出来理直气壮的说:“弄熟咯,蘸酱吃!”
在八爷一家看来,大酱不仅是佐料,还是一道菜!一缸香浓的大酱会给一家人带来一年的幸福,它是厨房与餐桌上最重量级的嘉宾,举足轻重。专业人士把制作大酱称为:“下大酱”。下一缸好酱足可“人前显贵,傲里夺尊”。制作大酱的原料是黄豆和粗盐。挑选上好的黄豆二十斤,取来一只大锅,锅里不加任何东西,将黄豆倒进锅里,小火干炒,炒至豆香扑鼻加水煮,煮的越烂越好,把煮烂后的黄豆盛到大盆里冷却,晾凉后用特制的杵子捣成豆泥,再用木头拍子把豆泥拍成板砖大小的豆块子,这还有学名叫“酱块子”,把它们逐个码放在木板上,不可叠压,不可暴晒,只可阴干,一周后用牛皮纸把这些豆块子包好扎紧,悬挂在阴凉通风之处,慢慢发酵,待到来年四月才能正式下大酱。下大酱时把这些过冬的豆块子取下来,小心的打开牛皮纸,此时的豆块子上长满了花花绿绿的霉菌,周身布满龟裂纹,发出匪夷所思的怪味,这全属于正常现象,找个毛刷子,把这菌毛刷去,刷不掉的用菜刀刮一刮,在用榔头把这些豆块子敲碎洒在缸里,它和盐是叠压的关系,一层豆末一层粗盐,装好后添水,盖上缸盖,二次发酵,十天后便成了给八爷一家带来无穷威力的“能量源。”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八爷有六个孩子,四个儿子,两个闺女。在一家人享受着半饥半饱的岁月里,每餐饭的主食与副食不成比例,主食多一些,为的是“扛时候。”反正菜里也没什么油水,而且又不“顶饿,”多有多吃,少有少吃,况且还可以“菜不够,盐来凑”。八奶奶有一手看天做饭的能耐,天气冷,人流汗少,做菜时就少放盐;天气热,人流汗多,做菜时就多搁盐。老人常说:“吃盐长劲儿!”,我怀疑邹凤会后来的死跟这句话有某种联系。
邹凤会排行老三,打记事起就帮家里干活,干活需要有力气;长到十二岁时去给地主家扛活,当长工需要卖力气;四九年被橡胶厂招收,当工人需要出力气;从工人升为车间主任,当领导是脑力劳动,更是费力气……,这么多出力的地方,不“长劲儿”能盯得下来吗?!当然,邹凤会最卖力气的还要数“吃”,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生都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严于律己,身先士卒,超额完成每一次交给他的任务。他不求营养、不求种类,只求量大,而且吃啥都啥香,吃啥还啥不剩。他小时候经常在吃饭时挨八爷的骂,一是因为他吃饭吧唧嘴,二是吃饭狼虎,喝棒子面糊糊也还好说,谁都得吱溜吱溜的喝,如果是熬白菜、熬萝卜、特别是炖酸菜,那年月老百姓的肚子都“底儿空”,肠子里没油水,酸菜本来就酸溜溜的使人胃口大开,再放了荤油进去,吃起这油呼呼的炖酸菜来,这帮半大孩子跟小老虎似的,一个个甩开腮帮子,颠起后槽牙,打开里外套间,这顿“造”啊!再看邹凤会,“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舌尖一点上牙堂,这小嘴吧嗒吧嗒的,有板有眼,有辙有韵”;抄起筷子夹菜更是“七个不让份儿,八个不让人儿,气死小辣椒,不让独头蒜!”八爷每睹此景,气得怹老人家浑身沥抖,体似筛糠,“咣!”“咣!”直放屁!
圣人云:“忙时多吃,闲事少吃。忙时吃干,平时半稀半干,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邹凤会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想体验一下“撑”的感觉,这个愿望直到七八年退休后才得以实现。退休后的邹凤会每日里被这种感觉弄的神魂颠倒,脾气也变的古怪起来,看什么都不顺眼,说话像个愤青。邹凤会的记忆力特别好,每天他饕餮大餐后必会准时准点的守着收音机做“功课”,他的作业就是听新闻,大到苏联解体、海湾战争、卢旺达发生部族大仇杀,小到十一届三中全会、江泽民当选国家主席,邓小平南巡,再到工人下岗、副食品要涨价、克隆绵羊没爹没娘,事无巨细,无论大事小情他都能很详细的记住,而且还能用他的方式叙述出来。饭也吃了,功课也做了,得去消化食儿,他消化食的方式就是一个字“侃”。侃得让人听见,所以他需要听他侃的人,他需要听众。他苦心培养了几个退休的老工人给他做“捧哏”。这几个捧哏都是他在他众多听众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骨干,都是尖子。
侃爷讲:“三分逗七分捧”,捧哏的要比听众重要的多,听众只会一味的倾听,听的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散。而捧哏的既可以充当听众,又可以跟侃爷产生互动,当侃爷拋出一个话题时,捧哏的能顺着他的话茬往下唠,还也可以对侃爷的观点提出不同看法,这样一来就会大大地刺激侃爷没理狡三分的辩论才能,只有这样侃起来才能尽兴!才能过瘾!当然也有捧哏的翅膀硬了混成为侃爷的,这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情况是客观存在的。如果两个准侃爷遇到一起怎么办?那就得看谁的能耐大了,哪一方能把对方侃趴下谁就赢了。若是两个侃爷实力相当又怎么办?这可得看谁的嗓门大了,虽然说有理不在声高,但是这些退休的老工人都是旧社会底层人民出身,其中还包括士兵和农民,普遍肚子里没喝过墨水,文的不行就来武的,在工人村这个地方,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在大街上练摔跤也不是啥新鲜事儿。
每天早上邹凤会都要例行“恭”事,伴随着马桶冲水的声音,茅厕顿开,他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系着他那条加长的皮带,带这一股浓烈的气味缓缓的走到收音机前,开始他一天的“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生活,但他这忧国忧民的情结一点都不会影响到他的食欲,他食量和体重还在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秒的稳步增长中,以至于他的裤子可以给瘦人改成一床棉被都富余。晚年邹凤会的饭量已入化境,可称得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时他就剩下三颗门牙,上边两颗,下边一颗,还有几颗活动的后槽牙供他咀嚼。他吃饭吧唧嘴的习惯一直没有改,而且还继承了八爷的一个习惯,吃饭时经常放屁!八爷吃饭时放屁是因为上了年纪,屁股松,一不留神就“走出”俩来。可邹凤会不是,他放屁不分时间、地点、场合,想放就放,随心所欲。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放的屁要比八爷更响,更臭、传的更远,如果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话,那他的屁可说是“响屁、臭屁、嘟噜屁、声声震天!”每每我听听他放屁都替他捏把汗,生怕他用力过猛把屎蹦出来,但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他的屁都是空穴来风,干打雷不下雨。他放的最绝的要数“嘟噜屁”,那音色的掌控堪比齐柏林飞艇乐队的吉米·佩奇,出屁的节奏也直追海特菲尔德。由于牙口不好,每顿饭他都吵吵做硬了,硬的说硬,不硬的也说硬,一边吃一边嘟囔硬。那有没有他不说硬的?有!做肉他就不说!硬了也不说硬,闷头造,咯着牙了也不吱声,还是继续吃,抬起屁股“咣!”“咣!”两声,算是泄愤!
邹凤会胃口好,牙口不好,土豆烩茄子便成为了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式,这道菜的做法很简单,就是把茄子和土豆用水煮熟,晾凉后切成小块备用;锅里放少许底油,油温烧至六成热时放葱姜蒜爆香,接着加两勺大酱煸炒几下,然后放入事先备好茄子与土豆,在锅内翻炒拌匀即可出锅,但他不喜欢这种普遍的做法,他喜欢把茄子和土豆煮熟后用勺子捣烂,这个环节他必须亲力亲为,这是他最兴奋的时刻,因为捣烂的的土豆和茄子基本不用咀嚼就能咽肚,这样既保证了速度,又满足了他疯狂进食的快感,这就叫做速度与激情并存。他把碎如烂泥的茄子和土豆倒入一个直径大约20厘米搪瓷盆里,捣烂茄子和土豆这个过程耗费了他许多的体力,他需要休息一会。稍事休息后,他取来一根葱,撕成2.5厘米的小段,将其投入盆内,这里要说明一下,他对葱是有选择的,葱不能太老,这样他容易塞牙,又不能太嫩,太嫩的葱不辣,他吃起来不刺激,兼容并包者为上,接着往盆里舀几勺大酱,用勺子攉匀,这才是他喜欢的吃法。
特别一提的是他用的大酱不是普通的大酱,而是他老伴儿为他独家特制的大酱,为什么说是独家特制的呢?这是因为邹凤会现在感觉吃什么都不是以前的味儿,嘴里越来越淡,只有从老家带来的大酱还有些滋味,最后他嫌老家的大酱也淡了,也不是从前那个味儿了,但他爱吃他老伴儿特制的酱,他老伴儿叫孟淑明,她的故事以后再讲,孟淑明做的是熟酱,就是用油炒熟的大酱,也叫炸酱。孟淑明炸酱时很舍得搁油,即使在60年苦难时期也不吝啬,用豆油炸过的大酱,香过肥猪肉!孟淑明把油烧热后放点葱花进去,炒香后倒入大酱,改小火慢慢煸,慢慢熬,这个活需要耐心和细心,不急不躁,功到自然成。出锅时撒一勺盐进去,这一勺盐很关键,这是邹凤会觉得孟淑明做的酱好吃的原因,海盐除了咸之外还有提鲜的作用,俗话说:“好厨子一把盐。”但是天下最好的医生也不能挽回邹凤会行将就木的味觉,他的食欲受到了空前未有的动摇,盐是他最后抓住的救命稻草。一点点的盐可以提鲜,大量的盐吃进嘴里就不是咸,而是苦,为了减轻苦带来的不适,就得填充淡味来缓解,邹凤会就是靠这样一口咸一口淡交替进行来维系他的食量和数度,犹如火车司机奋力的给狂奔中的火车的炉子一铲一铲的填煤。他承受咸的能力一天比一天强,最后很难感觉到苦,最终他只能尝出咸和淡,但他已经不需要什么味觉了,只要让他过足“撑”的瘾,其他都无所谓。殊不知他已经大难临头了。
天地万事万物分阴阳,阴属水,阳属火,人体内有肺火、心火、胃火、肝火、肾火、实火、虚火、毒火、邪火……,邹凤会上的是食火,他的食火已经达到了攻心的地步,他变得极为情绪化,手脚冰冷,出虚汗,而且最要命的是出现大便干燥情况。邹凤会已经习惯了退休后每天早上例行“恭”事的的习惯,可他的便秘愈演愈烈,肚子胀的鼓鼓的,就是拉不出来!用几瓶开塞露也不好使,给他憋的“手刨脚蹬”,屋中乱窜,正在他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听说一个土方法,喝豆油可以通老便秘,有病乱投医,试试吧,活人也不能让屎憋死啊!
每天早上,邹凤会端坐在马桶上等待排便,孟淑明端着油碗,一勺一勺的喂他喝豆油。那时候他已经无法使用家中的厕所了,一是他太胖蹲不下去,二是厕所太小,容不下他,三是他根本无法通过厕所的门,所以他托邻居老木匠做了一个木头的马桶,这个马桶做的很结实,用松木制成,连接处有铁皮加固,还有一个带棉店子的靠背,他在这上面一坐就是上午,这还不一定能拉的出来,不弄舒服点能顶得住吗!
虽然憋得慌,但邹凤会还是排便、学习两不误,那时候他家里已经添了一部黑白电视剧,这大大的填补了他坐在马桶上等待排便的空白时间,他是一个善于利用生活中琐碎时间来批判现实的思想家。他一边喝着豆油一边带有正能量的嘲讽电视机里播放的新闻,他甚至还觉得这是一种享受。
别说,偏方治大病,那几斤豆油是不白喝的,大便果然排出来了。
那时候祖孙三代共居一室很普遍,由于邹凤会排便是在房间内进行的,家中老小各忙各的,上小学的孙子在写作业,儿媳妇在织过冬的毛衣,刚下班的儿子在浇花,他的老伴儿在熬粥。邹凤会人厚道,“老屎出关”之前从不预先通知大家,就在这其乐融融,合家欢乐的时候,他感到交感神经兴奋,末梢神经绷紧,他暗自运丹田之力,裤裆里使劲,只听得“噗啦啦……”一声呼啸!无数的屎蛋、屎棍驾着一团黑烟夺肛而出!黄光崩现,一泄千里,重重摔在马桶的底上。
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屋中老小戳不及防,犹如晴空中打了一道巨雷,又好似“万丈高楼一脚登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的相仿!在这种重大的非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面前,人的亲情、爱情都显得那么的脆弱。一个个是鬼哭神嚎,抱头鼠窜,作鸟兽散……!
大家认清了邹凤会的排便是六亲不认的后,自此全家人草木皆兵,写作业的也不能专心了,织毛衣的也不能安心织了,浇花的也没心情了,熬粥的也神不守舍了。表面还是风平浪静,一片祥和,其实每个人都做到了“离岗不松弦!”默默的窥视邹凤会的一举一动,他稍有举动屋中老幼必心里一紧,暗自做好准备,脚底板攒劲,适机夺路而逃。
虽然邹凤会为他消化后残渣找到了一条出路,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他感到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喝了油之后变得极为怕热,一热就躁,一躁就喘,一喘就流汗。他走到哪,脖子上都搭一条毛巾,手里还拿一把扇子。不停的流汗,不停的扇,不停的流汗,不停的擦。后来他干脆不出屋,把家中窗户全部打开,赤膊坐在台式电风扇前吹着风,但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大火炉,风助火势,越吹越旺。火烧的旺,便秘又来了,还得喝油通便,火上浇油,恶性循环。还是那句话,世间万事万物都有阴阳,没有过去不的火焰山,唐僧师徒过火焰山靠的是芭蕉扇,邹凤会靠“雪糕!”
邹凤会一辈子生活“极度节俭,”文言赞曰:“扣门。”怎么形容呢?用“一分钱能攥水”比喻有点轻,应该是“逮着个蛤蟆,能攥出尿来!”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的主,让他花两毛钱岂不是割他的肉一样。红糖冰棍三分钱一个,白糖奶油冰棍和麻酱冰棍都是五分钱一个。
“一样来一个!”
“不过了!”
“吃!”
邹凤会自己安慰自己,“治病的钱该花就得花!”
他给自己开的“药”的确管用,吃下去就好使,但是“顶药”,一不吃又犯了,一个疗程吃下来,病没除根儿,还长了一身冷痱子。
孟淑明端来一脸盆清水,她用投湿的毛巾擦去邹凤会身上汗,这样可以缓解汗水蜇痱子的痛痒,可是擦去一层很快又冒出一层,孟淑明一遍一遍擦着新冒出来的汗,她擦的很吃力,擦脊背时,邹凤会随着她的掌力往前一下一下的探身。
仲夏的午后,擦满痱子粉的邹凤会一动不动的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肚子高高隆起,像一个巨大的白梨,梨的脐深不可测,没人知道终点在那里。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着,闭眼仔细听,有滴水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滴落在水泥地上,集成一汪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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