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息香

看刘天怜的作品像进入迷宫。在色彩斑斓的方格或纹样组成的多重空间里，有鲜花与鹦鹉，有水管与金鱼，有碎花、男孩与小火车，有清新、浓烈与卡壳……天怜的作品是美的，甚至带着强烈的时髦气息，画面里充斥着种种烂漫生长的自然生物与抽象囹圄的城市时尚间的混搭与冲撞。她说：好的作品应当是美的。

刘天怜出生于重庆，六七岁时迁居汕头，后来选择在家跟前的广州美院读书。决定考学美术是她高中二年级时做出的决定，在更早的十年里，她一直遵从家人意见学习钢琴。做出这一决定，或许一方面是受到曾就读四川美院学习油画的母亲潜移默化地影响，另一方面是自觉缺乏音乐方向上的天赋。

她真正开始学习国画，是从大学二年级时才开始的，这个起步算晚了又晚。论童子功，天怜一点都不占便宜。初入学院时，她一度很想转系学习油画，据说是因为当时广州美术学院的国画系的教室安排在六楼，对比位于七楼带着天窗的油画系教室，显得格外压抑。不过在油画、服装设计以及种种有意思的艺术课程间徘徊之后，刘天怜最终还是选择了在中国画的专业范围内进行扎实的学习。一门宋元花鸟临摹，她在本科阶段便选修过两回，逐渐地，她感受到中国画的魅力——“古人在绘画创作上非常有智慧，即使是一张看似平常的宋画扇面，也可以将一棵植物在四季中变化融入其中，并以此体现植物本身的美与时间感。”

以中国画为创作媒介的她，一直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人们对中国传统绘画的认知，“我在寻找的不单是画面的感官更重要的是在对中国画工笔里面新的语言的探索，而是如何将已经登峰造极的传统中国画花鸟画向前推进一步。”怎么在审美的基础上加入观念，让作品承载现代人的思想？刘天怜在大学时代就在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而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本身所做出的努力，必然会与传统认可发生剧烈的冲突。所以她既不幸又幸运地在学生时代就被划入了“不被认可”的行列。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刺激着她从传统中出走，并越走越远。

在大学时代便认识了要坚定走向艺术创作之路的先生，是刘天怜生活中的一个转折。2012年，为了创作上得到更好的发展，她跟着搞观念艺术的老公来到北京做起了北漂。在这个过程里，她接触到了更为广泛、当代的艺术形式，这使得她具备与众不同的绘画理念。她有着聪敏锐利的感知能力，对新事物的捕捉与利用就像她在画纸上的落笔一般，有着高度的精准与概括性。这使得她以传统水墨手法创作出的画面，可以与现代生活与审美毫无违和感地并置一处。

从推进传统“撞水撞粉”的方式，赋予画面更加时尚、现代的配色方案，到融入立方体、镜面关系等结构性视觉语言，再到植入抽象观念的新系列《卡壳》，刘天怜的作品看似有叙事成分，实则没有在讲任何故事。她将一个人身处现代时尚、科技之中的细微感受，附在了她美艳而冷静的画面里。她在传统中卡壳，又自传统中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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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被认可中走向创作

Hi：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撞水撞粉”的手法进行创作的？
刘：本科阶段就在尝试。岭南画派的居廉居巢及海派的任伯年的“撞水撞粉”、“没骨”手法非常特别，画的过程中是不能把握最终的结果的，这种技法并非三矾九染，而是通过颜料和水的对撞表现物体。我从小喜欢色彩，喜欢梵高的作品，所以我将那种非常饱和的色彩用在了撞水撞粉的手法里。当时这些作品没有老师认可，每一年的创作得分总是很低。广州的国画系是非常传统的，所有老师都接受不了。但是我自己觉得这种方式可以坚持。虽然也困惑过，什么是国画，自己的创作属不属于国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论是老师，还是藏家，都是接受不了的。

Hi：在这种不被认可的状态下，还是决心要走上艺术创作的道路吗？
刘：当时也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做创作之后该怎么生存，但是自己很喜欢创作，当时就想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找份工作。后来认识了我先生，他毕业后就做了职业艺术家，给了我很多引导。后来挺幸运的考上了研究生，赢得了额外的三年时间。

Hi：研究生阶段，你在创作上有哪些改变？
刘：我每年的作品变化都挺大的，可能跟性格有关，潜意识里有要求，不能接受自己重复。有时，我甚至这个月就不太想看上个月的画了。在这点上也是因为受到我先生的影响。他们做观念艺术的人很苦，虽然能获得在国际重要画廊的展览机会，但生活上很难有收入。我从心底里敬佩他们那种走在历史的车轮前的挑战精神。所以我在创作中也会有这样偏向，希望自己有进步，能往当代的方向上跨出一大步……

Hi：更何况你从出发时就不属于传统。
刘：是。既然一开始就已经被老师同学抛弃，不如再走大一步。突然想起我研究生毕业时画的一张画，特别有意思。当时我们去西双版纳写生，回来后我在作品下写题了很多字，内容都是写生过程中大家说过的话，其中有一句是“柑蕉橘梨萝柚”。

Hi：是写水果摊？
刘：这句翻译成广东话其实是句粗口。其实我没有想到人家看得出来，结果居然被同学点破。导师第二天早上找到我，说：“你因为这两句话差点毕不了业，你怎么能把粗话放在自己的毕业创作上呢？”但当时学校已经评完分了，所以我便知道自己已经顺利毕业。我一直认为导师对我有很大的意见，到很后来了才听留在广州的朋友说，其实老师并没有怪我的意思，在这件事上是挺称赞我的，因为也算在广东打破些传统。

Hi：其实中国画突破上难度是很大的。
刘：现在有非常多的样态其实都是将各种古画中的内容拿出来翻炒。我今年买了一套宋画全集，翻的时候确实感到无法超越，无论是技法还是想法。很多突破与超越甚至没有在美术史上留名，但这些人对中国画的推动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我本科毕业的论题讨论的就是：现在的创新有一天也会成为传统。

Hi：在创新上你做了哪些努力？
刘：在颜料的运用上我做了小小推进，不仅限于水与粉，色彩上的运用更加时尚与现代，使用了石色之间的矿物颜色对撞。很多人看了我的作品认为不是中国画，但事实上我的技法完全是中国画的技法，颜料也完全是中国画的颜料。“撞水撞粉”的方式本身允许多种结合方式，每一种矿物质颜料由于颗粒大小不不一致，所以冲撞在一起时产生的效果总是超出预料。这也是这种手法令我挺感兴趣的原因。除了色彩方面的实验之外，传统中国画是不支持画面有“体积感”的，但如今的绘画创作已经有了更大的包容度，所以我在没骨手法里使用不同颜色凸显了画中物件的体积。

从对盒子的空间迷恋到卡壳

Hi：你的作品有很特殊的空间结构感，这种视角来源于什么？
刘：这种状态是从我画盒子开始的。盒子不是有很多面吗？在这些面上加入不同的元素便产生了奇特的感官效果。

Hi：为什么想画盒子？
刘：开始是因为那时我的母亲刚刚装修完房子，她将我房间床头的墙面贴了大花墙纸，我看到觉得挺感动的，于是想画张画感谢一下妈妈。我将墙纸的图案画在一个盒子上，再在盒子里画了一束玫瑰，画盒子这种视觉语言便是从这个起点开始演变的。我开始对这种视觉效果感兴趣，碰到其它类似的图片我会看上很久，研究其他艺术家、摄影师、建筑师营造的空间感。

Hi：而你并不是一个会将同一视觉语言持续使用的人，所以当盒子画够了之后，又做了哪些方面的突破？
刘：画面引入了镜子，镜子将一个空间反射出另一个空间。

Hi：这种方式进行到一定程度后，产生出一种抽象的意味。
刘：进展到后来，产生了《卡壳》系列。画到这个系列，真正切入了一些抽象的语言。现在画抽象的人很多，但自己准备怎么画，我觉得还是应该和过往的作品一脉相承。

Hi：说到这里，你怎么看待近来抽象绘画的流行？
刘：我觉得也是一种潮流。艺术史与时尚一样存在循环，不同的概念一轮一轮在翻，每一次流行也在之前的基础上进行着突破，过去一个轮回或许需要十年、二十年，如今速度快了，五年，十年就会转一轮。我挺关注时尚，它属于审美范畴。同样，因为我自己也收藏作品，所以也会关注艺术市场上的潮流。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开始欣赏抽象作品，也很喜欢观念艺术。

在审美的基础上加入观念

Hi：好像你并没有因为对观念艺术的喜欢，而尝试使用绘画之外的媒介进行创作？
刘：想过，但是没有实施。我之前也想过做一个装置，但即使如此也一定存在绘画的元素。我不会完全摒弃绘画，因为绘画对我来说是永恒的媒介。我欣赏综合材料作品，也欣赏观念艺术，但如果是自己的创作，绘画是我不会摒弃的手法。每个人能做的事情和想做的事情是很有限的，需要坚持自己，不能追赶潮流。

Hi：运用中国画的语言方式对当代进行有效的表达，应该说是一件难度蛮大的事情。
刘：想要创作好的当代艺术作品很难。我先生有一个理念——艺术归根到底也是生活，好的艺术一定承载了现在的生活，让以后的人看到你的作品可以了解当时的人们的生活、思想状态。在这点上我们的看法基本一致。但怎么在审美的基础上加入观念，让作品承载现代人的思想？在这种契合点很难找到。

Hi：你的作品，应该说是将传统中国画的表达方式与跟现代审美进行了融合。
刘：我在尝试。近两年我比较关注抽象，也试图在自己的创作中进行尝试。国内的艺术家里梁铨先生、王光乐的作品我都觉得挺好。看他们的作品，让我感到坚持的重要性。其实艺术创作的媒介、语言方式不分高低，不能说哪一种就高贵，哪一些就庸俗，坚持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很重要。

Hi：人物在你的作品中是新近才加入的一个元素，为什么？
刘：女孩是我在画《卡壳》系列时引入的。这个系列来自于电脑和我卡壳的一瞬间。当电脑中一张图片突然卡住后，图片的下方便消失了。从这个概念出发，画什么样的图像都是可以成立的。另一方面，因为在绘画技法上的成熟，可以呈现的内容也越来越多，也可以复杂。可能这些图像出现在我的画面中会带入一种“怪怪的”感觉。有时候我在看作品时，会喜欢那种“怪怪的”感觉，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无意中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挺好。

Hi：《卡壳》这个系列所呈现出的视觉与心理状态很有趣。
刘：对。图片延时、手机图片一直加载会给人带来焦虑感。就像自拍综合症一样，我们同样也患有图片加载焦虑症。在网络不给力的时候，电脑手机配置不够高的时候，图片加载延时给我们带来抓狂的感觉。

Hi：还有什么古灵精怪的新想法？
刘：有一些，但暂不成熟。我想将更多的抽象的东西与自己的绘画进行结合，视觉效果上应该会产生一些颠覆，但从学术上来说是不是真的往前进了一步，还要等作品出来以后才能够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