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家狄青的身上,这种感觉主义的特征是明显的,尽管艺术家并未有意为之,但它仍然在其作品中被显现了出来。这种独特的去观念性认识,在横光利一的《新感觉活动》中,被描绘为一种知性和感性的综合体,并成为跃入物体本身的主观而直感的触发物。对于创作者来说,更进一步的激进式表达,就是佩索阿所言的“感觉即创造”。
在狄青这里,她的感觉主体显现为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张力。她从小生活在浙江沿海,求学到台湾,后又定居于日本。漂泊的成长旅途中,每年都会有目睹台风,像热带风暴中的泰坦(Titan)那样,向大地肆掠过来,正如在希腊神话中,台风就是冒烟的邪恶的风暴巨人。在狄青的“风之阵”中,风成为了艺术家对外部世界的一种感受性象征。她试图去描绘那个看不见的,无处不在的,带有危险与压迫性的一个外部世界,以及自我与它之间的关系。
作为一个感受性的艺术家,狄青作品中的主体元素早在创作初期就已存在,包括画中主人公与受宠溺的花鸟鱼兽。这显示了在狄青的感受性中,存在着一个不断地去感觉和体悟的小世界,那就是她的自我精神的结界。而这个自我世界随着水墨工笔的介入,延展出更为丰富细腻的美学细节,在古旧色调和日式风格的浸润下,一个充满温存、平和与禅香的世界被延展开来,正如《平沙轻暖图》中所示的那样:“轻柔温软的沙丘,和你们慵懒缓慢的相会。”这展现了艺术家轻柔的个人小小世界,并依托于她的日常在我们面前铺展而来,如海边风和日丽的沙滩漫想,感受性成为狄青作品所关注的中心。
在这里,个体并不作为一个孤立的存在,一个小小的古老世界绝无法逃脱这个大世界之外,尽管艺术家期望能保守自己的精神家园,但外部世界的存在,依然存在着某种威胁。正如海明威曾引用英国基督徒诗人及传教士约翰·多恩(John Donne)的一篇布道词《丧钟为谁而鸣》(For Whom the Bell Tolls)中的一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来揭示人与人之间不可忽略的相连。海边风暴的成长环境给予了狄青关于台风的印象,它揭示出某种关于外部世界的不安与不适。这里形成一股强烈的对流与张力,它形成破坏、逃避和被迫面对,就像可怜的小猴子必须向夺食的麻雀争闹,才能保护自己的晚餐。
狄青在这里所呼唤的,是一种关于自我的巨人,在她看来,唯有巨人,才能抓住那无形的风,抵御可怖的风暴肆虐,与风搏斗的勇气,以及保护内心纯净心灵世界的能力,正如《擒风》和《风生》中所展示的那样:“⻛袭来,他有足够的信心,可以照顾最亲密的伙伴。”这是一种自我力量的创造,它来自于狄青特有的感觉主义。一种力量越被强烈呼求,证明另一种所抵御的力量亦就越无法抵御。
狄青从浙江到台湾再去往日本,这成长的旅途犹如中国唐朝尺八的沿袭路径,吹奏中的沉厚空寂之风,犹如狄青笔下某种孑身心灵的自我对应的感性之路,这是独处与异乡生活不得不产生的情感反应。那外部世界到底是什么呢?说到底,所有的外部世界在本质上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异乡人的陌生人际,彼此之间的灵魂距离,过度自我保护的欲求,都创造了这个关于“我”的外部世界。
在那幅《擦擦》的作品中,主人公经过一天的游玩,在回家的路上都会仔细擦拭自己头上的光环。这是一种多么与外部世界疏离的情绪透射,它展现了一个艺术家当回到自己精神小屋的时候,必须去除掉一切外界的浮沉,以确保自我的不被侵扰。狄青诚实地面对自我的感觉心灵,正如在那幅没有文字,只有符号标题的作品中,狄青表达了一种无法被描述的哭泣。尽管在大多数作品中,主人公不变的小沙弥一样的面孔,就像是一个自我保护的面具,但内心深处的情感悸动仍无法免去。
狄青的作品中,回避了一切观念性的话题,画面中的一切都围绕在她自我的感觉主义中。在这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冲突中,她也想成长为一个巨人,但台风在希腊语中亦为巨人。这是一种自我的对垒,如何处理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就是如何处理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因为外部世界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活生生的人与人的世界,与外部世界搏斗就是与自我搏斗。
风暴的生成是由于强烈的空气对流,犹如两个巨人摔跤。狄青所言,风之阵,就是她自己的阵。如果我们自己便是台风,要如何战胜台风呢?或许艺术家想变成一只拥有巨人力量的鹰,孤寂翱翔而又驾驭于风的存在,但正如气象学家爱德华·诺顿·罗伦兹(Edward Norton Lorenz)所示,一只蝴蝶的翅膀扇动,也能促成南洋风暴的诞生。我们都处于一个混沌的系统,台风不来自于一个“我”的外部,而诞生于“我”与他人的摩擦之间,它是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成长的气旋。或许,战胜风的最好方式不是成为巨人,而是成为不想变成巨人的与风共舞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