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银的夜行者
李继开个展(玉兰堂 · 北京)
2021.06.19 - 07.22

□ 镀银的夜行者

看李继开的近作,常常想起《诗经·小星》的诗句:“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心有所动之余,竟考虑以“小星”做他展览标题的可能。李继开自然没有画过星夜里奔忙的烦怨官吏,在语言感觉与心理氛围等方面,这些出自“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的词句,与李继开的绘画也鲜有相似之处。让人产生联想的,应该是“嘒彼小星,三五在东”的萧瑟意象、“肃肃宵征”的孤独夜行者、以及“寔命不同”的遗世感(或是“为世所遗”)吧。

           倒不是说李继开近来创作的一律都是“夜景”——虽然他的确喜欢塑造那种仿佛笼罩着沉沉夜色的景象——但他笔下那些由流露着被放逐(或自我放逐)的孤寂与落寞的“孩子”和远离人烟、荒凉而又萧瑟的场景构成的“小世界”,都像是夜深人静、万物沉睡之后才幽然显现的梦魇般的世界。如果说《小星》所眷恋白昼正是人们习惯的日常俗世,李继开笔下飘荡着梦魇气息的“异常世界“,显然更近于闪烁着三五颗黯淡的“小星”的、“寔命不同”的黑夜了。而这个世界的“夜行者”,正是那些仿佛在梦游或是被噩梦惊醒的孩子,他们的面孔就像寻常的邻家孩子,但神情举止中——神情愕然、茫然、木然、惨然,或呆立、或枯坐、或独守火堆、或在梦魇中沉睡、或背着满身包袱失魂落魄地行走——却仿佛隐含着与年龄、身份不相符的“万古深愁”。

           但若真用“小星”做标题的话终究还是觉得颇为牵强,毕竟差异太大,无论怎样的解释,都会是过度的阐释。直到我在李继开的一首诗中看到“镀银的夜行者……一切已经习惯……一千年过去了……”等句子,那种冷峭、孤寂的心境和那种千古绵延的宿命的沧桑意味,又让人自然想起两者令人心动的相似之处,也自然而然地确定了展览的标题——“镀银的夜行者”。

           李继开曾经讲述过一个梦境:“我一个人在黑夜里的平原里行走,荒凉的地平线上慢慢地面对走来一个路人……这个路人竟然有一张自己可以认识的熟悉面孔……这个路人的面孔,一幅小孩模样,且我们各自都是面目不清的疲倦。”在一次访谈中他又补充说:“你碰到的路人肯定不是一个小孩,是一个成人,但你对那个脸的感觉是儿童,是小时候的朋友的脸。”明明感觉对方是成人,但看到的却是一张儿童的面孔,这个在他看来表征了“自我的怀念”的“儿时朋友”,其实像极了他近年来反复塑造的“儿童”。

           或许是天性使然,早在大学本科阶段,在颇为繁杂的艺术语言实验中,李继开的笔下就自有一种烂漫、璀璨而又粘稠、郁结的少年心性。到2000年,他开始很确定地在“画小孩”。几年后,“画小孩”成为崛起的“70后艺术”的一种重要现象,一批通常被称为“新卡通一代”的年轻艺术家也迅速广为人知。作为这个群体重要的代表人物,李继开私下里却不太认可“新卡通一代”这个标签,他觉得自己只是画“小孩”而已,就像国内外那些比他更年长、更知名的“画小孩”的艺术家一样。也许正是源于这样的自我认知,当这个群体后来承受着年龄与艺术趣味的持续拷问的时候,他却能依然故我地画他的“小孩”。

           当然,李继开笔下的“小孩”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曾在2015年的一篇文章中将他的“画小孩”大体划分为三个阶段:2000-2004年是定型期。经过几年的衍化,他笔下头角峥嵘的小怪物、花间呕吐的怪童等,最终提炼为有着短发、圆脸的邻家小孩的模样,在小叛逆、小厌世、小伤害的“游戏面具”中自我幽闭的“儿童”;2004-2008年是“儿童”“轻浅的游戏世界”的自然展开:有梦醒时分的厌倦与惊愕,有对生命与死亡的迷思,更多的则是内心的孤独与惘然……种种毫不天真烂漫的儿童情态,勾画出一个个令人心悸的“自我幽闭”的“小世界”;2009-2015年则是“儿童”纠结、挣扎的生长期。一方面,“儿童”常常变得过于巨大的手足、身躯,似乎暗示了一种畸形生长的“青春尴尬”;而另一方面,“儿童”的行为举止越来越有现实的涵义:背包袱、点篝火、拾土豆、在城市废墟中伫立、在孤舟里沉思……成年人的社会体验逐渐取代了幽闭的“少年情怀”。这样简单、机械的线性分析,显然无法全面解析李继开十多年来错综复杂的艺术创作,而是意在揭橥一种不太受人关注的内在演化趋势。

           沿着这个角度看,2016年至今的,或许可以称为李继开的“定格期”,前一阶段尴尬、畸形的“生长”业已停滞和重新定型,仿佛在付出艰辛的努力之后,笔下的“小孩”最终还是无法脱变为真正的成年人——就像他梦中所见,即使明明知道是成年人,但看到的却还是一张“儿童”的脸——伴随着这样的“定格”,李继开笔下的人物、景象、以及语言趣味,都悄然发生了不易觉察但却非常深刻的变化:
既然无法忍受成人的面孔,那就让“孩子”承载更复杂深刻的精神体验,于是,那些播种的孩子、背包袱的孩子、篝火边的孩子、帐篷边沉思的孩子、旷野中行走的孩子……的神情、举止,愈益深刻地呈现为一种一个时代无法回避的精神幻象;既然笔下的“小世界”最终无法蜕变为成人俗世的大景观,那就倾心锤炼这个“小世界”的苍凉、凝重的深沉诗意,于是,在那些远离人烟、荒凉而又萧瑟的、仿佛夜深人静之时才幽然浮现的“小世界”中,愈益清晰地感受到历史上那些伟大的“黑夜世界”奇瑰、恢弘而又隽永的深沉诗意。

           就语言方式而言,他这几年常用的语言媒介有布面丙烯、素描、陶片等,素描和陶片大都是在率意勾勒的基础上稍作渲染,而布面丙烯的语言风格的则很多样:有些近于经典的表现主义风格,有近于半抽象的涂鸦风格,有些是勾勒为主稍事渲染的书写风格……在所有的形式语言中,却都能感受到痉挛、拗折与快意挥洒,优雅、舒展与苍凉、郁结,阴郁、黯淡与璀璨、高亢的交融与激荡。这独特的语言气质,透露出一种比人物的形象、表情和空间意象更本真的精神体验:与无法撼动的命运般的“真相”面面相觑时的承受、追问、抗争……

           李继开认为自己处身的时代是一个“小时代”。所谓“时代属性”之类的宏大问题向来是见仁见智、难以定论的,中国的社会环境本来就极为复杂,处于不同地位、不同生活圈子的人的时代感觉都会大不相同——这些年来,我听到过种种不同的“某某时代”的说法——不过,想到十几年前“卡通一代”的崛起,想到国内和国际上那些更年长的画“小孩”的知名艺术家,想到前几年艺术界对“小清新”趣味的关注;再联想到几年前那部颇有影响的同名电影,联想到这些年来雨后春笋般涌现的“流量明星”和令人侧目的“流量”,以及近来流行的“内卷”、“躺平”之类的网络词汇……  “小时代”这个说法,大概有很广泛的社会共识吧。

           其实,对普通人的普通生活而言,与风云际会、英雄辈出却往往是“国家有倒悬之急,生灵有累卵之危”的大时代相比,常让人愤愤然骂着、又欣欣然享受着的小时代,未必不是一个更好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如果有人在夜深人静或悠然独处的时候,幽然地作一番精神上的追问,或者幽然地朝自己内心看一看,他一定会意识到李继开的“镀银的夜行者”——那些徒然重复着“无意义”的举动,明明是成年人日渐沧桑的心境却始终脱不掉“儿童”面孔的夜行者——正是这个“小时代”最令人震撼的精神肖像之一。

方志凌
2021-6-12
分享到: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