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香
南方在一米五乘以一米五的画框内为自己做了一只生日蛋糕:他揉捏天空云朵做出蛋糕底,铺叠了死去的天鹅、鱼、与群兽。蛋糕在微光下泛着甜美的粉红与粉蓝色,他为它插上四根蜡烛,三根点燃,告别了自己的三十四岁。(《HAPPY 34》)“这只蛋糕上堆叠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自由与理想、信念与意识。没有人可以吃它——它孤独,被死去的、甚至扒了皮的动物覆盖,它纯洁又带着痛楚,就像一个人的成长。人其实是在痛苦中一点点成长起来的——一年一年地长大,生命是很残酷的东西。”
这一年间,成长中的南方心境开始沉下来。画中那些甜美如奶油般带着幸福感的粉蓝粉红色间,开始涌入一种通透的黑色。问他,觉得这一年间自己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他说,“多了一些思辨”。他让我看了他那张沉于黑夜中、暗调子、儿童床边围着很多支彩色蜡烛画,他叫它《温暖》。我看着那张画,听他念起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写下的一段话:“一种奇妙无比的欢畅沁透我的整个灵魂,正如我全心全意欣赏的这甘美的春晨一样。我在这儿独享生命的欢乐,这个地方正是为我这样的灵魂创造的。我的知友,我真幸福,完全沉湎在幽静的情趣中,我的艺术也就无法施展。我现在没法画,一笔也画不出,然而,我从未比此时此刻体验到更伟大的画家生涯。当雾霭自秀丽的山峡冉冉升腾,太阳高悬在浓荫密布的森林上空,只有几缕阳光潜入林荫深处时,我倒尚在涓涓溪流旁,倒卧在深草里,贴近地面,观赏千姿百态、形状迥异的细草;我感到我的心更贴近草丛间熙熙攘攘的小天地,贴近无数形态各异的虫蚁蚊蚋,这时,我便感觉到全能的上帝的存在,他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我们,我感觉到博爱众生的上帝的气息,他支撑我们在永恒的欢乐中翱翔。我的朋友!当我眼前暮色弥漫,天地渗入了我的灵魂,犹如映入情人的倩影时,我往往满怀渴望,潜心思忖:哦,在我心中活动的景物是如此丰满,如此温瑗,但愿你能挥洒自如,使它重现在纸上,它会成为你灵魂的镜子,犹如你的灵魂是永恒的上帝的镜子一样。我的朋友——但是我力不胜任,我慑服在这些景物的壮丽的神威之下了。”
“心中活动的景物是如此丰满,如此温暖”——这温暖感贴合了南方的内心。“我一直想画这样的一张画:调子很重,蓝得发紫,点很多蜡烛,有既像龙又像龟的兽在门缝间窥看床上的小孩。那应该是一张特别大的白色的床,孩子身边趴着一只熟睡中的兔子,头顶天花板上悬挂满各式各样的吉祥物件”——这就是南方画笔下的《温暖》。这张《温暖》他画了两个多月。开始创作《温暖》尺寸只有现在的一半大小,他“曾想画出一种特别空的感觉,但结果却很密”。画到一半,他去杭州灵隐寺待了一段时间,一日转悠,捡到一只被人放生却在冬日里冻得将死的受伤乌龟,南方心疼乌龟,于是带它坐飞机一起回家,不想养了一个礼拜,乌龟还是挥别人世。为此,南方写了首诗,并决定为《温暖》再加出半块画面——半龙半龟状的兽就这样躲在了门缝后。
在办完去年上海美术馆个展“幸福的生长”后,南方几乎半年未动笔,而这张画正是他这段停顿后的第一次新尝试——“这张画我思考了很多,所以自己认为比较满意。”问起南方为何停顿,他想了想,慢慢地说:“我回到了更……不能说是孤独,应该说是更自己的状态里。”在这个阶段里的南方可能一整天都不说话,一礼拜都不出门。他一直在想,却不动笔往油画布上抹颜色。“不论画的什么,画的是谁,它必须特别打动我,我才会去做。然而我感到那种不可交流,不论是和家人还是在这边的朋友们。”
南方这次在玉兰堂的个展题目叫做“忐忑地爱”。这来自他早些时候画的一张同名作品。画面中开车的男人和依偎在他肩上的女人,斑斓色彩下隐隐荡漾出一股细腻细密的情感。有人要南方用语言描述,他便写了幅对联“上用心,思用心,念用心,多多关心;下用心,妒用心,嫉用心,少少猜心;横批就是‘忐忑地爱’。”他还在对联上画了摞在一起的两颗心,心上有一男一女两个符号。“我想了想,给展览取这么个题目,还正好暗合了我现在某种忐忑的状态”。
什么样的忐忑状态?或许从他那张叫做《对!不对!对!不对!》的新作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张开双翅悬于海浪漩涡上方的巨大仙鹤,漩涡中央戴皇冠的红头发小公主只露出半张面孔,四处是浪。这画面仿佛危机四伏,又有些听凭天意。南方为这幅作品写了简短的句子:“我的爱,我知道要怎么做了。白鹤亮,浊不蒙,爱的漩,情的浪,遇辛苦,持缄默,黑颈问,朱顶灭。”他说这些来自《因果经》,他开始体会到“一切是应该存在的东西,而不是实际存在、或者曾经存在过的东西”。
这一年,由于学校搬家,南方换了工作室。这是个他非常喜欢待着的地方,一回来“就像婴儿躺进了母亲怀抱,感到完整、舒服。”他开始能够看见以前的自己“没能摘清楚什么是舍得、舍不得”,如今已“慢慢学会放下,使劲往自己内心里钻,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样。”过去一直在画自己儿子的他,开始感到自己笔下的孩童更像是他自己。
当他体会到自己曾经渴望的理想中的美好在真实的生活中难以实现的痛苦之后,他决定将生活方的越低越好——“说得酸一点,有点坐禅的意味。你最终还是要归于生活,这过程正如古人云: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随着年龄的成长,南方感到自己不再能够轻易被感动。“不会因为孩子轻易的感动,不会因为爱人轻易的感动。那些东西在慢慢变淡,变得日常平常。最终,你回归到自我本身,你开始重新感知当自己捡到一只将死的乌龟时的感受,重新体会看到花落时的感觉。”非常在意中国传统文化的南方感到自己开始在用一种中国传统文人“隐”的方式应对自己的生活。
现在,他有时兴起也会在宣纸上做画,临晋祠画册上的雕塑,篆刻图章,品老茶,又或抄写一篇《金刚经》,“我感到自己在回归到母体汲取营养,真是重归故里的感觉”。他陶醉其中,体会传统,与友人即兴作画,颇有些流觞曲水的意境。“西方哲学的东西看多了之后,会感到自己体内有冲突,这就好比太极与拳击,好比自己明明是个应该喝茶的品种,却非得喝咖啡,弄得身体很难受。如今沉下来反倒自然了,就像落叶归根般踏实。书法,宋元的绘画……我看着这些感到思维马上接了气,很多东西变自然化解。”
这些平日已融入生活的中国传统气韵同样也融进他的绘画中,只是他“不会刻意地去转化效果,而是在做语言的转化,让属于他的那种绘画的语言变得更自然。过去可能真的多是凭感觉在画,现在是一定要想明白了才会落笔,希望能把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那些文化性的东西融进作品中。”在他那间电梯楼里的工作室里,他收藏了很多自己喜爱的小物件,现在他还在尝试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直接粘贴在画布上,魔方、樱桃小丸子身边的向日葵花、喜欢的水晶石料、泥塑造像——“它们看着并不突兀,自然得就像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题诗盖章一样。”南方缓慢地转变着,在这个听起来就很缓慢的转变过程中,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腿真正地开始伸开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