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息香
任俊华为个展取名《向山举目》,并为此写了段话“大山在人们的精神世界中总是象征着超越与崇高,是对至善至美的追求。当举目望山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与不足,放下自己,恢复起初的关系。”所以你在他的作品中所见的,大多是日常之中平实的场景。这种平实感与木材本身的质地有着与生俱来的贴合,朴实、没有额外的拿捏,甚至于看上去有些粗拙。然而这种落刀粗拙的痕迹里,却有的是细腻与透气,透着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朋友、夫妻、母子——任俊华通过对这些形象的描摹,来凝固日常一刻人们交往之间形成的情绪与气场。创作中他并不拘泥讨论个人状态,甚至有意回避过分关注“自我”这个话题,选择退远一步,用更本初的目光注视众人。
任俊华虽不善言辞,但在雕塑语言的使用上却有着极好的观察与转化能力。作品《義》、《我》、《禁》等都是在以雕塑的方式重新再现汉字作为一种象形文字本身所蕴含的意义。当你停留在那个木刻的,穿着红色裤子,背着被献祭的温顺羊羔的男人面前时,你会对“義”这个如今被简化成“义”的汉字重新产生思考与体会,隐藏在创作者背后的文脉与文化基因由此浮现。这或许是你能从一位当代雕塑艺术家身上寻找到的,一种极为宝贵的表达能力。
木雕创作是一种去除的过程
Hi:你的作品大多用的是什么材料?
任:香樟木,椴木,老榆木。像这件《抱花的妇人》用的就是香樟木。
Hi:《抱花的妇人》中,你对她手中花束的表达很有意思,它传递出来的气息很丰盛,而你的表达其实很概括。
任:这是目前为止我做过的体量最大的作品,比真人尺寸更大。以后我想多创作一些这种大体量的作品,只不过在北京合适的木材太难找了,可能要去南方找一找。《抱花的妇人》是以一个木雕不常产生的形式来阐述的,在人物情绪上没有特别外露和激烈的内心冲突,而是用一种静穆,表达内心的平静与坚定。人物和花形状其实是受到木头本身形状的局限的。有点紧紧的感觉,我喜欢简洁单纯的表达,花也好、人物也好,我都喜欢用概括的语言,但这种概括中依然有细节。
Hi:你为什么选择木雕这种创作方式?
任:我喜欢木头拙朴、厚重,有生命,还有点笨笨的质感,它需要你用心去感受。木雕创作是一种去除的过程,不像泥塑,是一种加法的艺术。这种“去”的过程很费力,不但在技术上,在体力上也是很大的挑战,很多人是不愿意接触木雕的。在我读书期间,无论是在附中,还是在大学实习的过程中,对于木雕,都属于简单的体验,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毕业后我的创作也大多选择铸铜的方式。但当时创作方向不明确,内心有很多挣扎,创作出来的作品也带着很多挣扎的痕迹。虽然有老师、同学对我那个时期的创作题材比较看好,觉得有“当代性”,但我自己内心的感受是不舒服。
Hi:为什么不舒服?
任:从美院毕业,有很好的院校背景,也跟从很好的老师学到很多东西,内心会产生很多骄傲。这种“自我”的状态与现实碰撞,带来很多负面的因素。毕业初期我的作品多是对自身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的关注。2009年的系列作品如《脱离树干的枝子》、《智慧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既表达一种特定境遇中的感觉,或许是漂泊无依,也许是失落彷徨。这种建立在迷失后的情绪之中的境遇是出于我个人内心世界的专注。这个系列的作品明显带有超现实主义的感觉,在这个系列中出现的蔓延生长中的葡萄枝,寓意不再与源头相连接的生命。在这里,具象的人物与环绕的植物共同构成了具有强烈反差的梦境中的影像。《脐带》创作于2008年,是我毕业三年后创作的,挣扎的四肢以及对应脐带位置的超现实的面孔暗示着当下人们脱离信念后的尴尬与痛苦。在整个创作过程中,考虑了太多的“意义”,考虑了太多什么是“当代性”。要想要表达挣扎,内心就总在思考体会困惑的状态,这种方式带给自己大量负面情绪。
Hi:这种状态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改变?
任:应该是从08年我成家之后,加之对信仰更深的认识,心里就放下了很多东西。比如在家庭关系中对自我的“放下”等等。当你学会放下与舍弃,一些新的、正面的东西才有可能进来。心理状态的改变也影响到我的创作,表达的主题回归到刻画人生命中最为本初的一些关系,比如朋友之间的关系、家人之间的关系。当然这之间依然穿插着一些别的作品,比如《杀猪》、《小黄鸭》,作品里的男人都穿着正式的服装,可是对于他们能做些什么,最终得到的又是什么,都处于一种迷离的状态,作品从另一面表达了与正面的呼应。
诉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Hi:但大多数时候你所表达的主题看起来都平静而温馨。
任:人们通常把事业的成功看得无比重要,忽视了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更为重要的。我们经常看到很多的成功人士,走到生命的尽头时考虑的往往不是他们的事业,而是在感慨没能好好体恤父母妻子,没能陪伴儿女,这种表达的落脚点,还是回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家庭关系是核心,家庭关系夫妻是核心,这个概念与我们传统教育中“舍小家,为大家”的说法是完全不同的,但其实“舍小家,为大家”这个观念的深处,是没有人性关怀的。比如《交通》这件作品的灵感来源就很朴素,那是我太太与朋友在河边聊天的一个场景,她们当时深入沟通交流的状态让我很感动。《青草地》同样也是在表达朋友们在一起时之间的一些很常见的状态。这些状态看起来平常,但如果你失去它,就有可能陷入像《杀猪》所表达的那种争斗的、失去平衡的状态中。不管从正面还是反面,总之我在诉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Hi:夫妻关系似乎也是你创作的一个主要主题,比如《拥抱》、《盟约》、《夫妇》、《亚当与夏娃》。
任:《拥抱》在描述的是夫妻二人合为一体的状态。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能一个来自于南方一个来自于北方,在饮食、生活习惯上有很多的不同,而进入夫妻关系,就是融合与舍已的过程。《盟约》中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形成一种祭祀感。这些场景会让人想起“无论是顺境或逆境,贫穷或富足,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他),对她(他)忠诚直到永远,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誓言。这种盟约关系应当是超越一切其它关系的,甚至超越血缘关系。
Hi:《窥》、《小黄鸭》又是在以成人的身份做着儿童才会做的事情。
任:我在陪孩子玩的时候,也会做成孩子的样子。这个过程也是对自我的一种重新认识吧。
Hi:你的作品又是以描绘场景居多,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任:刚开始进行木雕创作的时候,很难找到合适的木材,要有一定的体积,又不容易开裂。后来我找到一块十几公分厚度的木材,这意味着如果不做材料拼接的话,就只能做这种尺寸的作品。我将做好的作品放在一边,觉得做一个人物实在太小,无法形成一件够分量的作品,于是试着将多件摆放在一起形成场景,感觉得蛮惊喜的。
以雕塑语言重读文字内涵
Hi:你的作品《義》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在我看来,它很巧妙地将繁体字“義”字拆解,以视觉语言形象地再现了汉字这种象形文字的含义。
任:接下来我还会完成《我》和《禁》。“我”字是“以手持戈”,强调“自我”的过程体现出以手持戈者的防御与攻击本性。“禁”这个字的结构也很有意思,双木下面一个“示”字,双木让我联想到伊甸园中的生命树与智慧树,示则像在指向上帝的指示,这其中有一种奥秘是我们很难弄明白的。或许考古有一天终究会验证人类的文化深处其实是指向同一个中心的,而人类为什么分离演化成现在这种局面,就是因为对“我”的强调,以手持戈,以纷争将人类划分为不同的人种,将世界割裂成不同的国度。
Hi:回到作品本身来讲,能够运用雕塑语言重新解读一个汉字本身,是让人感到饶有趣味的。平时我们很少会深究一个汉字的来源,忽视了它作为象形文字的文字内涵,遗忘了某个字的繁体字所携带的更为渊源的文化基因。而当你的作品将这种象形文字以视觉语言重诉时,作品就像是一种提醒,引起人重新去思考、关注这些文字本身所携带的深一层的来源与信息。
任:就像我在创作《我》的过程中,内心会深刻的感受到“以手持戈”的状态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在伤及他人,这就会让我意识到要放下自我。包括《義》这个汉字上“羊”下“我”的形态,让我联想到“我”举起羊向上帝献祭,上帝就透过羊就不纠察我的罪,看我为义人。当然这种联想出于我对基督教的信仰。而将这些汉字转化为雕塑作品后,我更多想表达的是对“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终极思考,这是我们现在大多数人无暇思考也不愿面对的问题。而这种进化论都无法阐释的问题,却可以在古人所创造的文字中寻找到根源。我也希望这些作品确实可以形成与观众之间的交流。
用艺术的方式抚摸人性
Hi:你觉得当今的雕塑创作存在哪些问题?
任:不论是木雕还是泥塑,真正做得好的人不多,单就一个造型的问题,就可以挡住很多人的脚步。但说到核心,不论是雕塑还是绘画,甚至是制造业,普遍面临的是缺少文化内涵的问题。过分追求技法、细节时,其实失去的是内心对创作全面把控的能力。而创作本身是生命的语言,当我们过分刻画细节,对局部情感过于迷恋,从而对生命这种最为核心的问题关注得太少。传统教育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变的支离破碎,无法意识到整体,更无法鲜活地把握创造力。我们得了聪明,却失去了智慧。我们拥有很多的词汇,却没有打动人心的表达,这归根结底是关于生命、关于爱的问题。没有这个核心,即使在技术的层面上也不会走得太远。
Hi:在创作中你如何领悟作品的价值取向?
任:这种领悟也需要对自我的放下。创作说穿了是对一个人本身的见证,在我看来不能过多的强调自我——我的疑惑,我的孤独,我的恐惧——这种创作带给观者的只是这些负面的私人的情绪。而大师级的艺术家往往是站在个人的角度来认识人性的问题。
Hi:比如说哪些艺术家?
任:米开朗基罗,伦勃朗、罗丹,……他们所表达的是超越自我的题材。若不能超越自我,只是在过度强调自己内心的感受,对观者来说其实是一种伤害。
Hi:但强调自我对于那个过分强调集体意识的时代来说,是更接近于人性的。
任:确实,发现自我对于中国的当代艺术创作是一种进步。只是从用艺术的方式表达自我,到用艺术创作的方式抚摸人性,还需要更进一步。